李硕儒的名字伴随着上世纪80年代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的风行而广为人知,他作为该书的第一任责任编辑,可谓为之鞠躬尽瘁。当下,作为作家的李硕儒频出黄钟大吕之作,其中,最重要的当数前两年央视热播的40集电视连续剧《大风歌》。据其剧本改编的同名作品近由重庆出版集团出版。但我以为最能叩响读者心弦的,是他刚问世不久的亲情随笔《母亲的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亲情,是“慈母手中线”的永恒,是“夜深儿女灯前”的安妥,是“今夜鄜州月”的幽远,是“全家都在秋风里”的忧虑,是“黯黯柴门风雪夜”的悲凉。李硕儒是这样表述的:“我从父母的血脉中来,我将沿着父母的去路归去,儿女因此是父母的延续,儿女因此应该读懂父母的脉息,体念父母的情愫,感激父母的恩情,呵护父母的生命——一代又一代”。
细考《母亲的诗》,之所以将这种人间至情表达得如此动人,是因为三个因素的作用。
因苦难而饱满。李硕儒的父母亲和他本人这两代,都经受过离乱、饥饿、斗争和恐惧。在人人难以自保的年代,格外需要亲情的安抚。其中《溽热的联想》一文的开头,便有一段写1959年大饥荒的情景:盛夏中午的家,16岁的弟弟用自行车“驮进一捆连土带泥的野菜树叶”,母亲为了正在长身体的儿女们吃不饱而“总是像犯了罪似的一脸堆笑”。一家子围桌吃饭时,“说她早在做饭时就吃饱了”的母亲,偷偷地连枕头里的荞麦皮都煮熟吃了。然而,就在全家食不果腹的日子里,父亲竟然带了两个男人来家吃饭,“吃了我们一家十来天的食量”,还住了七八天。原来,两位客人是父亲早年的救命恩人。文中屡述父亲受恩之后涌泉相报的感人故事。就此,亲情从狭隘的“家”、“家族”外延到烟火人间。这一步,貌似不动声色,却实现了亲情散文的重要突破——它以身世卑微的父亲的行事记录,酣畅地阐发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传统人情。
因距离而深刻。李硕儒的漫长人生中,有过几次远离,如“文革”初期,他被从北京发配到内蒙古。上世纪80年代,他的妻子儿女移居美国,他留在国内,隔洋思念17年。他写对天涯骨肉的思念,取了一个特别的角度——忏悔。他在《永久的悔》中写道,年幼的儿女有一次打架,姐姐向爸爸告状。爸爸生气了,命令儿女一先一后面壁下跪。“当我侧目瞥见晶晶那一颗晶亮的眼泪落在地板上时,心立即抽了一下。”“可能是因眼泪中的盐分和水泥地面发生的化学反应,我每次擦地板,女儿滴在地板上的泪痕就更加清晰。它绞割着我的心揉搓着我的心撕裂着我的心——不知有多少次,我只好扔掉墩布,坐在地板上狠凿自己发胀发昏的头……”有了天涯,便有了刻骨的相思,以及对亲情的反思。
因诗情而温润。舐犊非仅人类亲情。人类的亲情是从本能升华的。李硕儒所抒写的亲情,经过诗情的浸泡,格外隽永。《母亲的诗》更是其力透纸背、心承刀刻的佳篇集锦。其中,写父亲出殡以后母亲的反应,哀痛之极的情节却下笔内敛。在供着父亲骨灰的灵堂里,一家人泪眼婆娑地围坐在母亲身边。“夜深了,母亲叫大家休息”,大家都凝坐不动。“母亲终于说,我累了,要睡了,你们都走吧。说着她铺上被,关了灯”。“第二天,当我们早早回到父母居室时发现,在骨灰前的香炉里积满了香烟的纸灰”。“万籁俱寂时,她趁着悲沉的静夜,一夜陪父亲吸烟,一夜陪父亲说话,一夜说着此生的悲欢艰辛,一夜道着生死界边的离苦别愁……”从此母亲像换了一个人,一方面,疼爱儿孙之心日重。另一方面,轻生速去的心理时隐时现。而后,文章倒叙母亲的生平——“母亲带着我坐在院中如山的玉米棒子垛下剥玉米”,“母亲讲牛郎织女,讲得忘情,悠悠的,幽幽的,良久,她竟唱起一支歌……这晚的夜空是我最难忘的神圣丰饶的人生记忆”。亲情在这里,凸显了诗眼。
亲情含有诸如母爱、亲子之爱、配偶之爱、隔代亲等普遍天性。相对于别的题材,它得天独厚地成为“催泪弹”。然而,要从老生常谈的叙事和浮滥的抒情中脱身,别开生面,以新鲜和深刻引起广泛共鸣,谈何容易!著名作家李硕儒作了卓越示范,值得人们再三揣摩。
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