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4月18日下午两点12分,罗兰·巴特坐上了从上海开往南京的火车。法国《原样》杂志代表团一行5人,与5名中方陪同人员被安排在了火车尾部车厢。“除了车厢尽头有两三位军人,我们几乎是唯一的乘客。”巴特在这一天的日记中描述了当时的情形,车厢内没完没了地混合着氯化物的潮湿气味,小小的桌子,梳着辫子和戴着袖章的女孩端上了茶。
外面,天色灰暗,有点冷,要下雨;车速很慢,坦荡的平原,金色的油菜,房屋,劳动的身影——对巴特来说,恍然中,眼前的一切“可以说就像是法国”。
这一天,巴特“旅行的真实感受”中有颇多相互矛盾之处,他说中国不等于日本,中国并不是令人不舒服的。1966年5月,巴特到日本讲学,之后两年内,他先后三次到东京。而他声称自己是以无比愉悦的心情写成,融学者深思和散文笔调为一体的著作《符号帝国》,于1970年出版。这本书中,巴特对自己文化系统之外、遥远的东方文明进行了生动而深刻的观照和思考。先前的日本之行怎么会让他不舒服呢?
相反,那天的火车车厢中,巴特记下了自己在另一个东方国度——中国之行一周来内心的无望:“所有这些记录,大概都将证明我的写作在这个国度是失败的(与日本相比)。实际上,我找不到任何东西可记、可列举、可划分。”
相似的无望还出现在另一位法国人、1958年来华的摄影家布列松的身上。中国人对待照相的认知及相关的影像文化观念,完全是布列松经验之外的另一种情形。这时期,东方传统的礼仪之邦所遵循的待客之道,包括仪式中,还缺少现代影像文化,包括行为基本内涵。这让素以抓拍闻名的摄影大师一筹莫展,更甭说他还是一个随时都会被大众围观、跟随、打岔的白人了。
1974年4月11日至5月4日,巴特自费参与的法国《原样》杂志代表团一行,应邀来中国大陆进行为期三周的旅行。这个“根本没有异国风范,根本不令人困惑”的国度,让巴特备感失望。回国以后,他写了篇文章,名为《中国怎么样?》
“我们前往中国,脑子里装着成百上千个迫切,而看起来又那么自然的问题:那边的性、女性、家庭、道德怎么样?其人文科学、语言学、精神病学又如何?我们摇动知识之树,好让问题的答案自动掉落,好重新汲取我们重要的知识养料:被破解的秘密。可什么也没有落下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只带回(除政治的答复外):空无。”
代表团成员多为学者、作家,在中方旅行社预先安排的固定线路上,他们展开了自己的旅程。从北京到上海,到南京,再到洛阳、西安,最后返回北京,离开中国。其间,他们参观工厂和景点,频频观看演出,出入饭店,而这些都是同一时期受邀西方来华人士必去的地方。来华的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也记述过这样令人费解的旅行安排。
巴特抱怨说:“由于旅行社官员连续地、寸步不离地出现,才阻碍、禁止、审查和取消了出现惊喜、偶遇事件和俳句的可能性。”纵是这样,巴特还是勤奋而又“零散地描述一次旅行”,在短短24天时间内,记下了相当于汉语十多万字体量的《中国行日记》。
“从一开始,罗兰·巴特就想着从中国带回一种文本。”2009年,日记法文版的整理、注释者安娜·埃施伯格总结说:“这几本日记提供了对这一行程的旁观者的看法,这种看法注重细节、颜色、景致、身体、每一天的细小事件,而且他还幽默地加以评论。”但是,埃施伯格也看出巴特中国行在“每一天的安排中”日渐“消沉了”:他对这种缺少意外,缺少“皱痕”,缺少“偶然事件”的情况表示很不满。而这一点,与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对旅行的反思”一文中列举的情形,简直一模一样。
1980年2月25日,巴特在巴黎的街道上被卡车撞伤,3月26日,这位当代法国思想界先锋人物、著名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不幸辞世,享年64岁。两周后,桑塔格在那篇“苦恼”而又“哀伤”的纪念文章中,追记了巴特的中国之行:
“1974年,经过几十年恪守思想纯正(即左翼)立场,这位美学家走出斗室,和一些好友及文学同道——都是当时信奉毛泽东思想的人——去了中国;在回国后所写的三页薄薄的文章中,他说道德说教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厌倦了那种中性的男男女女以及文化上的步调一致状况。”
罗兰·巴特一行在中国旅行时,正值举国动员揭批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及其电影《中国》步入高潮时期,耳濡目染,回到法国后,在重读日记以便制定索引的时候,巴特内心充满疑虑:“如果我就这样发表它们,那正是属于安东尼奥尼式的。但是,不这样,又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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