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0多年前的一天,学生子路向孔子请教关于“死”的问题。鉴于中国道德哲学过分发达而没有存在哲学的传统,我觉得子路这一问对于中国思想史十分重要。可惜的是,孔老夫子用一句“未知生,焉知死”把子路给打发了。孔子的意思是,我连“生”的问题还没搞清楚,去考虑“死”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儒家既讲的是经世致用之学,孔子认为思考“死”的问题没有用,也就毫不奇怪。
“死”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它是我们每个人必须面对的人生的终局。若循西人的逻辑,其实也可以说“未知死,焉知生”,正是对“死”的纠缠不放汇成西方源远流长的存在哲学传统。
1980年代,思想史家李泽厚用“实用理性”来界定儒家的思想特点。陈寅恪上世纪初在美国哈佛大学有一次演讲,指“唯求实用,不究虚理”是中国思想学术与西方大异其趣处。惟其“唯求实用,不究虚理”,故中国人“于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如此一来,不特“哲学、美术”远不如西方,即科学亦较“泰西”(西方)远甚。“虚理”岂可不究?“虚理”又岂可忽乎哉?科学之发达正离不开“虚理”的支撑。
曹操的幼子曹冲13岁就死了,虽然早年夭折,在中国知名度却很高,某种程度上并不亚于乃兄曹丕和曹植,泰半即由于曹冲“九岁称象”的奇能。以水的浮力去解决大象重量的难题,曹冲跟古希腊的阿基米德本有一拼,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止于“称象”,阿基米德却没有止于辨别皇冠的真假,而是继续向前走,从而发现了具有普遍(宇宙)意义的“虚理”——浮力定律。
英国学者李约瑟著《中国科学技术史》,认为在17世纪之前,中国的科学技术遥遥领先于西方,从而提出著名的“李约瑟难题”:为什么近代科学和科学革命只产生在欧洲呢?为什么直到中世纪中国还比欧洲先进,后来却会让欧洲人着了先鞭呢?
所谓“17世纪之前中国科学技术领先西方”,有无可能竟是李约瑟对古代中国的误会?17世纪前中国领先西方的也许只是一些“实用技术”,由于缺乏陈寅恪所说的“精深远大之思”,这些技术只停留在“实用技艺”的阶段,而没有上升到具有普遍(宇宙)意义的“虚理”的层次;说这些“技术”是科学,在宽泛的意义上自然未尝不可,但由于缺乏物理学、数学的“虚理”作为后援,其于严格的“科学”上的意义则要大打折扣。
就拿我们一直沾沾自喜的“四大发明”来说吧,无一例外都只是实用技术。有人把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和古希腊的科学技术进行比较,从而归入不同的模式,古代中国科技是经验实用型,古希腊则是数理逻辑型。
欧几里得是古希腊的数学巨人,写了几何学的经典文本《几何原本》。关于他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有个年轻人向欧几里得学习几何学,刚学了一个命题,就问欧几里得学了几何学有什么用处,欧几里得吩咐仆人说:“给这个学生3个钱币,让他走, 他竟然想从几何学中得到好处。”近代以来,我们反对过“为艺术而艺术”,反对过“为文学而文学”,反对过“为学术而学术”,反对过“为科学而科学”。殊不知,非功利的“为知识而知识”的“爱智慧”传统恰恰是西方人文、科技赖以发达的推手与土壤。
李泽厚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说:“由于强调人世现实,过分偏重与实用结合,便相对地忽视、轻视甚至反对科学的抽象思辨,使中国古代科学长久停留并满足在经验论的水平,缺乏理论的深入发展和纯思辨的兴趣爱好。而没有抽象思辨理论的发展,是不可能有现代科学的充分开拓的。这一点今天特别值得注意:必须用力量去克服这一民族性格在思维方式上的弱点和习惯。”可谓言者谆谆,可惜听者藐藐!
如今距离《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的最初出版已过去28年,我们亲自见证了物质主义、实用主义如何弥漫。在本应职事追求真理的学术界,以论文和课题为核心的科学研究评价体系,更使得实用主义的急功近利有了坚实的“理由”。我所在之地是传说中的项羽故里,为了那点“课题资助”,大家一窝蜂地去搞项羽研究,最起码也得跟“霸王”攀上点关系——是啊,你搞微积分、鲁迅研究,和本地的经济社会发展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