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胡佩兰老大夫走了,一时间,我难以相信。几天前,穿着红色绣花唐装的老太太,坐在“感动中国”颁奖晚会的舞台正中央。主持人敬一丹蹲在老人家的轮椅旁边,攥着那双枯藤般的老手,用她一贯的语调,饱含深情地说:“工作着是美丽的。”
因为“工作”,在人生的最后一抹光阴里,这个老医生成为一个颇具时代感的“名人”。
事实上,这是一个很老派的大夫。她享年98岁。离世前,她被认为是中国最老的坐诊大夫。不过,年纪大,不是这个老医生被歌颂为传奇的全部原因。否则,老医生最多入选吉尼斯名录,而无法被推入道德的殿堂。她的行为方式,如同埋在土里的文物,款式陈旧,和现代人追求务实的“审美”,相差甚远。比如,她说自己不收红包,也不开大处方,甚至严厉地劝说病人“不要乱检查”。
但是,这个自称“过时”的老大夫,最终还是被敏感的新闻人,从一堆尘土里挖掘出来。老人守了一辈子的“旧道”,被尊为价值连城的古董,在当代熠熠生辉。
在每天去往被“信任”撑满的诊室路上,老太太不能靠“走”,只能用“推”或者“挪”,一步步地接近需要她的病人。她从椅子上起身时,腿卡在椅子和墙壁的缝隙之间,停留好几秒,才能拔出来。走一臂远的距离,需要她的双脚在地面蹭上好几分钟。
显然,在接近百岁的晚年,胡大夫的人生节奏,就像钟表上滑得最慢的时针,只能缓缓地向前挪动。不过,镜头追踪她的速度,大概是蹦跶直响的分针和秒针,走得清脆而激越。在生前最后的大半年时间里,老医生接受了几十家媒体的采访。她的学生唐利平说,“隔天就有记者采访,老师从医院一直陪到家里”。
一位以“正能量”感动大众的人物,一个时常被市场冷落的“正面”故事,成为各大媒体追逐的新闻热点。以至于,在这位老人的讣闻报道里,可以见到这样叙述,“本报独家全媒体报道”,或者“本网首次报道的人物”。
如果翻看一下最近的报道,大概会明白,有点儿符号化的“胡佩兰”是多么稀缺了。比如,一个女医生坚称反对“过度医疗”,常年坐在走廊上抗议;在地方“两会”上,说起自己的职业,医生代表竟然失声大哭。
有时,因为感动得一塌糊涂,人们可能忘了,这是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脱下那件可以让她焕发青春的白大褂,胡大夫只是一个老糊涂的妇人。她的身体并不好,一天只能吃下一点点包子。她记不清儿子的电话号码,连自己的儿媳妇,都认不清了。她老得愈发顽固,脾气越来越拧,不爱听家人的话。年轻时,她性格就很强势,脾气也不大好。经常因为“忙于工作”,而跟自己的丈夫吵架。直到晚年,她跟自己的儿子们也不是很亲昵,一直独居,由保姆照顾。
如同很多出生于建国前的那辈人,胡大夫看重荣誉,尤其是来自“组织”的认可。在和年轻人聊天时,她总爱提起自己1951年参加国庆大阅兵时,走过天安门的飒爽英姿。
一种宽慰世人的说法是,感动中国的老大夫,在生前最后一刻,终于获得殊荣。1月16日,红色唐装的胡大夫,坐上奔驰的高铁,去北京参加央视“感动中国”节目的录制。而在她去北京的前一天下午,她坐在缓缓挪动的轮椅上,被一辆摩托车“撞了一下”。她的学生和家人,劝她不要去北京。但是,老人家执意要去,“根本就拦不住”。
17日晚上6点多,满头白发的老人躺在宾馆的床上,身上搭着一床被子。拿着本子的记者们围坐在她的床边,还有人正在采访她的儿子。那时,这位老妇人,看上去就像一座被掏空了的木雕,木木地待在暗黄的灯光下。
从北京回来后,老人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也没有“那个劲儿”了。她吃不下东西,也拒绝打葡萄糖。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让儿子们陪她一起住,显示出少有的对亲人的依恋。
1月22日凌晨6点20分,从北京回家的第三天,被选为中国最老的坐诊大夫胡佩兰,心脏停止跳动。她感动了中国,但无法撼动死神。
生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病人看完了,该回家了。”
本报记者 陈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