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以南大约200公里,有一个名为萨格里什(Sagres)的小渔村,村子孤立于汹涌澎湃的大西洋海岸边,这里有一处突入海洋的孤独岬角,叫做圣文森特海角。《孤独星球》写道,这里便是整个欧亚大陆的最西端,道路在这里交汇、延伸,直到高踞海洋的悬崖。在欧洲人心中,这里便是世界的尽头。
记得儿时看过一幅照片:映红天空的漫天晚霞中,古老的灯塔孤独地屹立在海角,灯塔旁矗立着一块石碑,碑上的字深深刻入脑海,翻译成中文就是,“陆尽于此,海始于斯”。照片中的灯塔位于里斯本附近的罗卡角,更多人从精确的经纬角度认为这里才是欧亚大陆最西点,而萨格里什的圣文森特海角则是欧亚大陆最西南点。究竟哪一处才是精确地理意义上的最西点并不重要,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所国立航海学校的诞生地,荒凉、远离喧嚣的萨格里什开启了人类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的篇章,这里正是人类陆地文明的最西点、守旧封闭世界的尽头。
我从里斯本乘车出发,沿着西葡萄牙的大西洋海岸一路向南,在拉各斯换乘前往萨格里什的巴士。车上乘客寥寥;车窗外,地中海灼热的阳光肆意倾泻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大地上,生机勃勃的橄榄树丛连绵不绝,很难想象这个现在仍以农业为基础产业的偏居欧陆一隅的小国,却被历史永远写在了“大国崛起”的开篇。车到目的地,我下车后对照地图正在研究该如何去往圣文森特海角,一同下车的两位老太太热情地凑过来打招呼,说她们也去那里,吃完饭后可以带我过去。我自然喜出望外,决定先和她们一同午餐。我们沿街找了一家小店,点了最传统的葡萄牙海鲜饭,就着午后的阳光和海边的悠闲边吃边聊。领头的老太太叫安娜,是德国人,另一位老太太乌希是她朋友,不会说英语。安娜慈祥而健谈,她告诉我40年前她便和新婚丈夫来到这里蜜月旅行,这次带着朋友重返故地,算是一次记忆之旅。除了这个欧亚大陆的最西点,她和丈夫还一同到过位于挪威北极圈的欧亚大陆最北点以及位于南非好望角的非洲大陆最南点。安娜沉浸在记忆中娓娓讲述过去的点滴,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额头,我仿佛也顺着这些时间的褶皱走进她寄托于世界尽头的回忆碎片。关于安娜的丈夫,我没好多问,怕一不小心就触动了伤心的魂。
饭毕,安娜凭借40年前的记忆带领乌希和我找到了通往圣文森特海角的道路。根据记忆,安娜很有信心地告诉我们只需半小时便能到达海角标志性的灯塔。也许是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们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事实上我们离灯塔还有足足一个半小时的距离。安娜走在最前面,体力不太好的乌希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后,我背着沉重的行囊在烈日下气喘吁吁,边走边等乌希。夏末大西洋的落日悄悄西斜,安娜踽踽独行的身影也渐渐拉长,望着这位倾盖相逢的异国老人缓慢而坚定地走在记忆的余晖里,我设想过无数次的本应壮怀激烈的世界尽头之旅竟被抹上了一层温情的色彩。
当我们最终到达圣文森特海角标志性的灯塔时,乌希体力已经接近透支,而安娜却没有找到记忆中回城的公交车站。如果没有车的话,她俩会误掉今晚回国的航班。我顾不上去到灯塔前望一眼世界尽头的景色,看到附近停了一些游客的车,赶紧冲过去挨个询问谁的车还有空位。终于一群来自瑞士的老年游客乐呵呵地表示他们的车有座,并且愿意载两位老人回城,只要他们的车现在能点着火。我这才注意到一位老人正在车前盖忙活。这时安娜和乌希也来到车旁,用德语和这些游客交谈,没过多久我们便听到了汽车成功发动的声响。游客一阵欢呼,因为时间已晚,他们决定立刻回城。安娜上车前突然回身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在我的脑海中这位老人的笑容无比灿烂。
送走安娜和乌希后,我独自走到这座已经拥有五百多年历史的灯塔下,此时,绚烂的晚霞已经烧红了整片天空。放眼望去,辽阔的大西洋顿时扑面而来:悬崖峻峭,陡然入海;海面翻腾,怒涛拍岸。六个世纪前,同样的景色应该也让站立于此的葡萄牙恩里克王子心潮澎湃。这位被誉为“地理大发现”时代第一位航海家的人却从未远航,贵为王子却刻意远离权力中心,甚至放弃婚姻和家庭生活,避居萨格里什这个荒凉之地潜心钻研,一手建立起支撑葡萄牙帝国乃至日后整个欧洲大航海时代的基础。无数次,他在这里目送探索未知的舰队起航,眼前只有茫茫的大西洋,心中却穿越浩渺烟波抵达非洲、亚洲以及更遥远的世界。
是夜,我和随后偶遇的一群当地学生在圣文森特海角附近的一处沙滩露营。头枕大西洋,眼底星河璀璨、无比壮丽。白日的际遇在我脑海中久久萦绕,尘世的爱情与对未知的探索在这里奇妙交汇;世界尽头与爱情隐喻了人性的两端:眷恋俗世而又开拓进取,一如不远处高悬的圣文森特灯塔,为远行的航船永恒指引前进的方向,然而出航即归航,世界由此生生不息。
翌日清晨,当我收拾行囊准备告别此地时,一群海豚突然出现在海湾中嬉戏腾跃,不得不承认它们的快乐也感染了我。好吧,对于这些家伙,所谓的世界尽头本就是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