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涛是属于北方的。灰色城墙边上一座角楼,暗色的金描绘了暗色的蓝,黄昏的时候飞旋着一群蝙蝠,脊吻处是几只昂立的小兽。天色显得深远而空阔。这样的氛围最接近他——低沉,平稳,温暖,看似漫不经心,光芒却无微不至。且一味地随着心性,万千思绪穿过多少朝、多少代,多少年、多少事。这样的精神风度,或是外经封疆燕地、秦城汉都所成,或是内由涵养老庄、浸淫道论所至。故一曰傍日月,挟宇宙,游乎尘垢之外;二曰忘乎物,忘乎天,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三曰原天地之美,达万物之理,逍遥于天地之间。因此为文,波澜不惊,却往深邃里用力。又长安写意,在心底处雕梁画栋,字字句句透出千年晨钟暮鼓之钝响来。
穆涛之文,经纬百态,包容万象。所见标题如《正信》、《信变》、《从一开始看》、《身体里的风气》、《信史的沟与壑》、《树与碑》、《心中贼》、《觉悟》、《去欲的态度》等,呈现人生的主调。或者它们也正是解锁门禁、破译密码的要紧信息,代表着他对人心世相的印象与态度。而其中,曰历史、曰诗书、曰俗记、曰汉字、曰传统、曰文化、曰智信、曰数字、曰世情……经史春秋、历法农事、道德觉悟、帝皇将相、旧砖新墙、文情书画、饮食男女,皆入法眼。又谈经论道,笔底求解,凡事追根溯源,舍末求本。
如,他说:“一前边是零。但零不是没有,是无限数,是未知数,包含的更多。一是根本的数。一的后边跟着无数的数。先生二,再生三,万物是积累起来的,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就可以无休止地一路积累下去……一是广大的,一望无际,一应俱全。一也是时刻变化着的,一波三折,一江春水向东流。一言难尽的那个一,是一切,不是万一。”再如,他说:“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话真说到点子上。虽说人心是肉长的,但这块肉实在博大精微,复杂无比。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深,比火热,比金贵,比冰凉,比铁硬,比纸薄。”——从一而言万数,从心而言远志,均由根基而始,是对世间万物之本求一个究竟。事实上,这也是世上最艰难的悖论。足见其人心之高阔、质之灵性、思之深远。
所谓是者,实事求是之谓。是规律,是客观,是通达,是透彻。穆涛之文,万象中求规律,求本真。如,何谓历史,他说:“世事全是人干出来的。一个时期里的人,要对这个时期里的行为承担责任,想不承担也不行,推卸不了,这就叫历史。”如,何谓“风气”,他说:“气的表达叫风,风发为气,即意气风发。气在体内运行不畅,即气滞。气在体内顺行,即不横行。把气在体内捋顺,比把弯的铁棍弄直费劲多了。”如,何谓“温饱”,他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淫欲的另一种说法是享受生活。造反则解决饥寒问题。因此太饱了太饿了都不行。”如,何谓画心,他说,“一幅画也是一个字,象形的字,复杂了的字。心静的人,也能画好画面复杂的画。”
在他所叙述一个故事之后,总有一个哲学意味和对世界的观念存在,有一个形而上的存在以关照。这似他文章中自然存在的暗格。他所布置和描画的文章,新论迭出,貌如森林,层峦叠嶂,密不透风,高低伸展着繁复的枝条叶片。却叶子连结了枝蔓,枝蔓连结了枝条,枝条连结了枝干,许多根线条形成一个走势,顺着某一种逻辑秩序,终结于根脉核心。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触目惊心的。它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不藏任何的秘密。它是关于他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更有他对人生世态的观念。他所展现的点滴零碎都来自这里。对世界的理解是清晰的,由这个根脉核心抽条出的枝蔓花叶,也是繁复多样而有秩序的。
他的文学联系着数学、哲学、经史——让我想到上世纪20年代的张申府先生的《所思》。《所思》中言:“不可表现是神秘。可表现是科学。可表现不可表现之间是艺术。清理其表现是哲学。”他说:“科学是学,哲学是学之学。”又说:“科学是器,器无善恶。如以刀伤手,其责不在刀。”
比如,读经史子集,他说:“以前的读书人主要读经史,经史是课本,子集是辅助教材。经史也有分别,经是基础讲义,史是专业课程,先习人事,再练世事。经是常道,世事变迁,但人的基本东西不会变。读经就是卫道,找天地人的大道理。读史是找德,德是什么?德者得也,行到有功便是德。
又如,他说:“不三不四。指一个人做人做事没规矩。依南怀瑾先生的理解,易的卦理有六爻,初爻二爻喻地,三爻四爻喻人,五爻和上爻喻天。不三不四,就是不太会做人,做事情不守人的规矩”。“人五人六,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空有五脏六腑。五脏,心肝脾肺肾。六腑,胆、胃、小肠、大肠、膀胱、三焦。五脏六腑是人的核心内存,各司其职,各有其责。人五人六的含义是内存完好,但不正常工作。用坊间的大实话说,叫吃人饭,不屙人屎。另一种说法是五常和六艺表面化,徒具虚表。五常是仁义礼智信。六艺是西周时候的学校(庠序)开设的六门功课,礼(礼仪)、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马)、书(识字)、数(记算)。六艺在以前泛指人的基本才能。”
读穆涛之文,如看静水。乍一看表层,是向一个方向流动。细一看底层,却又是向相反的方向。永远的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直看得人全神贯注,心惊肉跳。及至水落石出,又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悟。
穆涛之文,文如其人。胸中纵有山川沟壑,言之却常常归于平淡。反差之大,令人慨然。又儒道熏染,时空调度,化之于心,常出惊人之语。如,在《放大了的局部》中,言“善”、言“规律”、言“弱肉强食”,他说:“印度尼西亚有鸟名犀鸟,其犀角在发情时变得深红,这导致当地的恋人们把它敲下来做成饰品、成为信物——必是鸟活着的时候硬生生地敲下来的。实在有些残忍,也没有道理好讲。任何一种动物的局部一旦取悦于人这种高级动物,噩运就连绵不断——因为人类的爱而灭绝的生物远远多于恨或者厌恶,这个世道就这样等级分明。弱肉是强者的美味,这就是规律。”似乎平常生活中的波澜不惊底下的惊心动魄,掠之如鸽羽飞旋,却在他心里留下印记。那些发生在最繁华、最宏阔的现世中的善恶是非,看起来溢彩流光,惊险全隐藏在不察觉中的突变和失控中。而他述中有慈怀,论中见悲悯。可见他的底调,是沉静,是收敛,是内在,是良善。
与穆涛君不过三面之缘。初识穆涛君在河北廊坊。同行者说笑寒暄,其人却常静默。细格衬衫,黑边眼镜,面呈拈花微笑,谦和宽容。及熟,偶出一语,深邃幽默,往往从者大笑,笑后所思,然也。再遇穆涛君在内蒙古根河,其时苍原深岭,麋鹿河水。穆涛君仍不显山露水,含而不露。然为友之道,待人以厚,诚信牢靠,细水长流,做得永远比说得多。其人仍低调内敛,含蓄温和,往往藏于人后——事情做得大,声不阔,调不高,处之以日常态,可见其人品性。
胸中千古事,笔底有春秋。是穆涛文之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