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曾用榔头在教室走廊上把同学砸进医院、骑着摩托车用木棒击倒班主任、用螺丝刀把他人肚皮捅穿的“超级小霸王”,有朝一日也能变成有着梦想的乖乖仔?
这不是电影,是发生在重庆市行知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行知职校)的真实案例,这名叫做张甲(本组稿件因涉及未成年人隐私,全部使用化名——记者注)的孩子,而今仍在学校念书,他甚至成为学校军训时的教官,并梦想着努力考入大学。
“如果没有好的引导,我现在也许在监狱里。”他说。
拿菜刀砍对手的脖子
今年17岁的张甲,曾有过让他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难以置信”的血腥成长史。
他出生在重庆市长寿区的一个小镇,父母在昆明做建筑工程,家境殷实,“我要什么父母就会给我什么,我是留守儿童,赚了钱的爸爸妈妈觉得亏欠了我,在给我钱的问题上从不委屈我。”
小学时,他曾在本地念书,随后到了昆明,随后又回到本地,前后转学7次,变了很多学校,不变的是他的极端厌学。“一学期下来,我的书几乎都是新的。”
他的父亲基于自己对社会规则的理解,告诉他,如果被别人打了,一定要“打回来”,不能 “吃亏”,否则以后别人就会欺负自己。这样的教育和一次被“下暴”的经历,让他性格中暴戾的一面开始浮现。
“那次,我被人抢完了所有的钱,很不爽。”初二时他便开始跟着人“混”了,块头大、力量足、不怕事的张甲很快成为“头头”,“有什么事情,都是我先上。”
这些初中生内部也有很多“帮派”,而张甲,则成为其中一派的“王”。
张甲一度以出手重而在同学中闻名,他曾用螺丝刀把他人肚皮捅穿,也曾用榔头将同学砸进了医院。
当然,他曾多次进过派出所。但是,出了派出所,他和“死对头”的“恩怨”并未消除。
一天晚上,他和“小伙伴们”骑着摩托“飙车”,夜深了,他独自回家,遭遇了“阴谋”——对方在路上堆了大石头——他迎头撞了上去,飞出很远,刚掉下来,便被人用麻布口袋罩住头,一顿痛击,并被削铅笔的小刀在屁股上划出血口子。
等他醒来,对方已无影无踪。他不敢和家人讲,只得叫来“弟兄”们,大家凑钱医治。
出院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复仇”,提着菜刀深夜赶到对方家里,在脖子附近砍了一刀。对方倒地后,他还用板凳重击。
“梁子”越积越深。随后,双方各约了30多人,再度群殴,“10多人被打倒在地”,这次事故,由他人“居中”,张甲一方赔偿了1000多元。
但是,对方的父母对这一赔偿不服,准备邀约“社会上的人”,讨要说法。
“这时,有了大人的参与,我已经开始感觉到害怕了。”可是,好斗的他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再度闯入对方家,砸了电视,并用麻布口袋将对方罩住,丢入猪圈暴打。
他又进了派出所。
“无人敢管”的“校园霸王”
一次次的恶性斗殴,让张甲成为不受待见的学生。
“大家都当我是‘烂人’——包括老师。”那时,几乎当地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连卖包子的都不卖给我”。
张甲发现有老师在离他不远处吐痰,认为是针对自己的,“心里有火”,便邀上自己的“小弟”们,骑着摩托车,用木棒重击自己的班主任老师。
这个令人“敢怒不敢言”的“校园小霸王”自此进入一个奇怪的境遇:一方面,“几乎所有人都不敢正眼看我”,这让他隐隐有些得意;另一方面,他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朋友,有时感觉很孤独,同时有些害怕。“我有时也在想,我要的不是这种生活。”
可是,他要什么样的生活呢?年少的他并不清楚。因为年龄原因,他也不会受到刑罚。
初中生活在混乱的打斗中结束。没有人管这个惯于用拳头“说话”的暴力少年,也没人能管、没人敢管。他的青春犹如一列轰隆隆狂奔的出轨列车,能阻止他的,只有最终那一次将带来重重伤害的“大结局”。
初中毕业后,张甲去了一所职业学校。一进校,他便展示出自己的“厉害”,和人打架,把对方的头溺进装满水的洗碗槽里,直到对方连连告饶才“放了他”。
很快他被学校开除了。
从不叠被子的班长开始监督同学
经人介绍,张甲到了行知职校。
他又一次和人打架了,挨了处罚。但是,在接受教育时,他意外地发现,时年26岁的班主任黎强并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一味地指责打骂自己,而是坐下来和他“像兄弟一样”聊天。
黎强让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帮他分析。张甲发现,自己的问题在于脾气大,不喜欢别人的敌视,“要是有人对我横眉冷对,我就有打他的冲动。”
在他倾诉完自己的内心状态后,黎强只对他说了5个字:你要大气点。
“这说到我心口上了。”张甲回忆说,老师告诉自己,真正让别人服气、要赢得别人的认同,动用拳头并不总是最好的选择。“老师说,我的缺点是心高气傲,要真正成为别人信服的人,就得管好自己。用拳头打,别人内心并不服,而且,谁都不可能一辈子靠拳头实现征服。”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他颠覆了此前对老师的印象,“好像他说得有些道理,我开始愿意和他聊了。”
他暂时掩盖住了坏脾气,凭着自己的决断力,他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认可,当上了班长。
他并不知道,老师的目的之一是让他在这一岗位上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这一做法,在学术上,被称为社会角色理论。每个社会角色都会承接社会和组织给他的角色期待,对其提出符合其身份的希望,当他领会这一期望后,可能会启用这种角色的行为模式。
“对于那些有很多失范行为、但是本质上没有太重的主观恶意、更多的是强烈希望获得他人认同的青少年而言,重视他,给他压担子,有时可能产生良好的作用。”黎强说,但是,这需要有外部强有力的监控,教师必须时刻保持对这类“问题青少年”本人和他的工作的密切控制。
张甲不愿意比任何人干得差,当上班长后,他甚至开始监督同学们叠的被子是否方正,而在来学校前,他几乎从来不叠被子。
冲出校门后,他在教室跪了下来
另外一件事情,则成为张甲改变行事轨迹的拐点。
有一天,张甲告诉老师,自己“宁愿做月收入1000元的老板,不做月收入2000元的员工”。老师决定“治治”他的问题,因为,张甲的狂妄没有根基,他并没有能力实现这种狂妄,更缺乏培养这种能力的决心和行动。
为了能让张甲实现更大的转变,黎强征得了张甲的父母的支持和理解,断了张甲的“财路”。同时,黎强认为张甲过于“自我膨胀”,需要磨磨他的锐气,终止了张甲的班长职务。
这让张甲“不爽”了,他决定按自己的方式“弄出点响动”。
有一天,他饿了,想到校外去。可是,按照校规,出门必须请假,而准假又是极其困难的。
他站起来,在教室里大喊,“好饿,你们敢不敢冲出去?”很多人附和他的提议,很快,17个人强行冲出校门。
刚出校门,黎强骑着摩托车追了上来。看见他,17个人都不敢继续走了,包括张甲。
停下车的黎强并没有训斥他们,而是笑眯眯地问:“你们想干啥?”
现场一片寂静,孩子们心中静静地进行着一场较量,有人动摇了,最终,17个学生默默地回到了学校。
“当时,我心里想,这次肯定要挨打,自己读初中时经常挨打。”张甲回忆说,等他们到了教室,黎强只是平静地和同学们交流,他甚至没有说任何大道理,只是说,一个人无论做什么,目标都应该是生活的幸福感,如果该遵守的规矩都不遵守,成天混日子,以后凭什么去赢得幸福?
“你们冲出校门时看上去很猛,很威风,可是,你们连这种明显错误的小冲动都忍受不了,以后能成就什么大事?”黎强说,“我请你们先冷静下来,自己想想,现在还继续去冲校门吗?如果有谁说要冲,其他人也表态要跟着他冲,这次也许我不会拦着你们。”黎强说完,教室里一片寂静。
很快,很多人表示自己错了。然后,让人错愕的事情出现了,很多冲击校门的学生在课堂上跪了下来。
张甲也跪下了。17年来,从记事以后,他第一次流泪了——他内心中那些柔软的部分被击中了。
“我谢谢老师,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他没有放弃我,他没有像别人那么把我当狗看,当怪物看,他没有打骂我,也没有给我讲那些让人听起来就烦的大道理。”张甲回忆说,他突然发现,面前的老师给了自己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和我一起打打杀杀的兄弟们不一样”,比别人“更亲一些。”
晚自习结束时,同学们在教室门口看到了一大堆食物。当晚,没有人吃,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饿——饥饿,其实只是冲击校门的借口而已。
他成了爱看书的教官
张甲开始思考,自己往后到底要干什么?这个曾经狂躁的少年,内心开始相对平静了。他记起了黎强的话,无论是谁,多有能力,如果没有知识,即使做生意,也做不大。
这时,他收到了黎强送给他的书《让问题到你为止》,以前,他对看书极为反感。但是,美国职业发展咨询家博恩·崔西的这本书却让他着迷了。书中告诉他,作为一名中层管理者,应该如何行动起来,为员工开拓发挥自身潜能的渠道,引导他们创造更高业绩。在为公司带来卓越成果的同时,让员工感到自信、快乐、充满干劲,成为最杰出、最受尊敬的中层。
他发现,自己以前对书本的本能抗拒“其实很奇葩”,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看完了这本书,随后,主动开始看更多的书——他想学会该如何管理,他想以后凭自身能力做自己的事情——他也发现,打架是不能让自己学会管理的。
更多的蜕变一点点地发生。
在行知职校,军训由高年级的师兄当教官。想要当上教官,需要面对很激烈的竞争。张甲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上教官。
“我不能失败,不能给黎老师丢脸!”每天6点10分,他会准时出现在操场上跑步,最终,他成功地当上了教官。他还进入了学生会。
暑假时,他到了昆明,利用父母资助的8万元,开了家服装店,两个多月,他除了偿还父母8万元,还赚了1万多元。
他第一次为自己交了学费,却第一次没有乘飞机回学校,而是乘坐了火车——他知道了赚钱的不易。
他想起来,每当自己犯了大错,黎强有时也会坐在对面,发出长长的叹息。他一度认为,这是一种挑衅,而今,他意识到那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他想起来,初中时,自己曾把老师关在黑屋子里殴打,当时认为很解气,“现在才明白,我在为自己的未来埋单,如果一直这么下去,我如果一直这么伤害这些本意是帮助我的人,最终,我也许将走进监狱。”
培养健全人格从找准“病灶”开始
坐在记者对面讲述的张甲,人高马大,刚开始长出胡须,他会礼貌地问好,两个多小时里,一直坐得笔直。很难想到他曾是具有强烈暴力倾向的“校园霸王”。
很少有孩子像张甲这样成长得近乎血腥,但是,类似的崇尚暴力、叛逆固执、桀骜不驯等问题在青少年中较为常见,对于农村的留守儿童而言,这种问题更为普遍和严重。
张甲的转变显示,要纠正这类不良思想和行为,需要找准“病灶”。其实,很多看起来简直是十恶不赦的“古惑仔”,也许仅仅是为了满足某种领导欲望,或者强烈地渴望别人的认同,又或者,他想标识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并不一定是因为人格中的暴力基因所致。
如果能找到病灶,有针对性地解决问题其实并不难。真正困难的是发现病灶、打开孩子的心门。
叛逆期的孩子未必愿意对父母或老师讲出真话,需要赢得他的认同和尊重,前提是站在孩子的立场上看待处理问题,不要动辄贴上“没治了”的标签,更不要简单地以暴制暴,形成心理上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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