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读大学?”有人问。“在山里。”我回答。
这不是玩笑。2000年以后,全国的大学都在扩建,城里地价很贵,农村便宜的地大把,就这样,满怀欣喜地报到之后,我们被一辆辆大客车送到了距市区50公里的新校区。
有些人觉得颇有野趣,比如像我这样的中二症患者,认为人少又清净,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啊。学校四面环山,坐落在盆地中,又让我想到“环滁皆山也”。
有些人则很失望。比如我的同学甲,从小就住在农村,发奋苦读,为的就是一朝金榜题名,见识城中的花花世界。好容易下了火车,马上又给送到乡下,周边比她家还要荒凉。
最极端的例子是我宿舍对面一个来自福建的小伙子。军训过后,他就回家复读了。他说从老家出发时,满眼还是青山绿水,也就睡了两觉,四周一片荒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因为气候干燥,他天天流鼻血,这让他下定决心,再次忍受高考的煎熬。
他走之后,我们就开始大规模种树,等我们毕业,学校背后的山上已经郁郁葱葱。除了种树,我们还在野地里烧烤,烤半斤肉,吃三两土,乐此不疲。实在没得玩了,我们还跟当地的农民学着刨土豆、挖萝卜、摘草莓。我打包票,如果稍加培训,毕业之后,我们都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学校没有农学院,可惜了。
乡下空气好,没污染,阳光强烈,我们都晒得黝黑。因为跟外界接触少,对于时尚的理解还停留在入学之前。虽然有校车,但高速还没修好,进城一趟得花3个小时,而且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到校本部,激动得不行。下车一问路就被认出来。“新校区的吧?”学长笑嘻嘻地说。何以见得?我们问。
“第一,新校区的人都晒得很黑。第二,新校区的人穿得很土。还有,你们一下车就问超市在哪儿,保证是去大采购。”学长总结得精辟,我们服了。
长期呆在山中,我们越来越土,但当地的老乡,在象牙塔的熏陶下,精英气质开始显露出来。首先,我们的到来,激发了他们的商业意识,进而改变了当地的经济结构。一大批廉价小饭馆应运而生,不管多破都有人去吃。若干个黑网吧也迅速崛起,在这极其偏僻的荒郊野地,居然还有网吧,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但真正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学校后门那一排小旅馆。亲戚朋友来了,可以住在学校的接待中心里,条件还要好一些。这地方谁会住呢?
等我想明白谁住的时候,已经大三了。这事说明,我当时还是很纯真的。还有,老乡的经营意识真的很强,对市场把握得很准。
做生意只是外围,真正和我们打成一片的,是做校工的老乡。他们刚开始对我们多少有点敬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不过尔尔,甚至恨铁不成钢起来。“不要再打游戏了,你父母花这么多钱,送你到这里,不是让你荒废时间的。”有位宿舍管理员,对一位沉溺于游戏的同学好言相劝。有人注意到,说这话时,这位宿管手里,拿着一本文学史之类的书。
这位好心的宿管,比我们就大几岁,应该叫哥的,但大家都喊他叔。长得沧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算是我们对他的尊敬,因为他就是一个读书的好榜样。进进出出的同学,都见过他每天坐在传达室,手不释卷的样子。因为阅读量大,他经常管我们借书,还讨论一些很深的学术问题。
他读书不是为了改变身份、待遇,就是因为读书本身乐趣无穷。这就更了不起了。媒体上曾经出现过保安自学成才成硕士,大师傅考了托福高分的新闻,相信他也看过,但他依然过自己的日子,读他的书。
大四的时候,我们要离开新校区,搬到本部实习、写论文。“出山了。”我们到传达室跟他告别。他从书上抬起头,笑眯眯地跟我们打招呼。有眼尖的同学看见,那本书的名字是《先秦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