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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4月09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沉浸在中国方言里的美国耳朵

本报记者 陈璇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4月09日   10 版)

    司圆直

    无论怎么看,司圆直都是个地道的老外,瘦高个儿,挺鼻梁,深凹的眼眶,说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

    正是这个纯老外和他的另一个美国同胞,做了一件地道“中国味儿”的事情——建起一个收集中国乡音故事的网站,并且还绘制出一份汉语方言地图。

    无数人向司圆直抛出这个问题:“你们两个美国人,为何操心中国方言啊?”有人在报纸上发表评论说,“站出来保护方言的是两位美国人,此事很耐人寻味。”

    还有人甚至用“阴谋论”揣测他俩的动机:“这俩人是不是美国派来的间谍?”而面对这样的质疑,司圆直会用一种美国范儿来回答——耸耸肩,摊开手,无奈地笑笑。

    两个美国人给他们创办的汉语方言网站,起了个带有中国传统语言色彩的名字——“乡音苑”。

    在乡音苑上,花花绿绿的“图钉”插在一张电子地图上,而每一颗图钉代表着一段方言故事。点击这些图钉,可能会冒出粤语、吴语、赣语、客语、闽语、湘语……

    如今,这个页面看上去还很简陋的网站,一共收集了377段汉语方言录音。而这个数字会一天天变化,新图钉会被悄然插上这张地图的某个角落。

    去年4月,乡音苑正式上线后,这个网络带宽本就不强大的网站,曾经一度被挤得瘫痪。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关注这个老外办的汉语方言网站。

    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也发现,自打2007年来了中国,整个人越来越“北京范儿”。他说一口带着京腔的普通话,舌头往上一卷,轻而易举地发出一个儿化音,比如“聊天儿”。他住在一个没有电梯的老居民楼里,经常跟楼下的大叔大妈拉家常。

    初到北京时,司圆直觉得自己的汉语还不错,他大方地跟当地人交流,却发现“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比如,他坐在出租车上,跟一位来自延庆的出租车司机聊天,这位司机“不说延庆,说燕(音)庆”。理发店的师傅、小卖部的阿姨和小区里的大妈,说话的口音不完全相同。他身边的朋友,不少人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跟父母打电话,跟发小儿聊天,“好像每个人都有一段秘密生活”。

    “中国人会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就是这样呀。但要知道,这对一个来自美国、讲英语的人来说,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说起在中国的方言“奇遇”,这位老外,眉毛微微向上扬起,似乎还沉浸在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中。

    在司圆直的母语世界里,人们讨论更多的不是方言,而是口音。他曾向人们展示一幅美国英语的“口音地图”——看上去像是几块不同颜色的积木搭起来的拼图。  

    “从东北到南方,再到西边,会有不同的英语口音,但是这些口音差别不大,无非是东北普通话和台湾国语的差别”。而汉语方言远超这个美国人的经验,“有的方言,跟普通话完全不同”。

    很多中国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在一个老外眼里,因为有了“陌生感”,而变得珍贵起来。2007年,司圆直建了一个语言博客,中文名叫“北京的声儿”。他跟人聊天时,听到有人讲“好玩儿”的方言,就录下来放到他的博客上。

    后来,司圆直在博客上认识一个同样热衷汉语方言的美国人。那是一位在台湾研究中国方言学的留学生,他给自己起了个不少中国人会念错的名字——柯祎蓝。

    柯祎蓝曾在上海和江浙一带居住,令他感到惊奇的是,“来自一个地区的朋友,同样说的是吴语,但几乎听不懂对方讲的方言”。

    在领略汉语方言“博大之美”的同时,这两个老外凭借天然的“陌生感”,敏感地观察到另一种容易被本地人“熟视无睹”的现象——“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变迁,汉语方言正在发生着很大的变化”。

    他们发现,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尤其是离开家乡的年轻人,生活在普通话的世界里。“他们用普通话与家人聊天、和同事寒暄、听老友叙旧、找校友聚餐”。这不免令这两个老外担忧,“中国人的方言将不知不觉随着时间而沉默”。

    司圆直在中国学会一句唐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但是,在他看来,“乡音无改”几乎只能是田园时代的故事。就说他的搭档柯祎蓝,先后走过几个中国城市,汉语口音也发生着变化。他起初在上海学着洋泾浜味道的普通话,去台湾后难免被同化为“台湾腔”。

    事实上,担心汉语方言逐渐沉默的人,不仅是两个老外。国内一个有名气的记者闾丘露薇,在她多年前一篇博客文章里写道,“回到上海,亲戚朋友带着孩子聚会。言谈之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仔细一想,原来我们这些地地道道上海出生长大的人,在用普通话聊天”。

    作为一个语言学研究者,华侨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建设对汉语方言的生存现状颇感忧虑,“即使在广东、福建等方言强势省份,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方言逐渐被挤压的现象”。

    在今年“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赵丽宏提交了一份保护方言的提案。他在提案里写道,“方言是地域生活和文化的口头表达。方言如果消亡,乡音会变味,乡愁会无处寄托”。

    早在2008年,司圆直和柯祎蓝心中有了一个宏大的计划——绘制一份汉语方言地图。这份方言地图,从一个大胆的想法变成现实,花去了将近四五年时间,“因为这个工程大得难以想象”。

    乡音苑初具雏形时几乎毫无名气,而网站上收集的方言录音只有零散几段。为了推广乡音苑,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任教的司圆直,有时会“蹭”中文系的课。运气好时,他可以占用课堂上几分钟时间,号召更多中国年轻人加入他们收集乡音故事的计划。

    北大哲学系的女生武翔凤,在方言课上听到司圆直介绍乡音苑后,激动地写信表示想成为一个志愿者。乡音苑的志愿者队伍变得越来越庞大,他们中有台湾教客家话的中年女教师,留学美国的90后湖南男生,以及在波兰实习的年轻助教。

    目前,他们绘制的汉语方言地图的版图在不断地延伸。起初,这张地图只有中国沿海地区的一小块,后来扩展到内陆地区。如今它没有国界,向东延展至韩国首尔,向南抵达越南胡志明市。

    密密麻麻的小图钉几乎占据半张地图,有的小图钉紧挨着重叠在一起,当电子地图被鼠标不断放大,才能找到它们清晰的位置。

    不过,这份地图至今仍留有不少空白。有人写信问司圆直:“为何这张地图上没有我们家乡的方言?”司圆直回答,“只有上传你的家乡方言,那里才不会是一个空白”。

    在司圆直看来,这个宏大的汉语方言收集计划,单靠他们两个老外,简直是天方夜谭。在他的眼中,乡音苑是一个保存汉语方言的平台,“就像维基百科”。在这里,每一个用户都可以贡献一段家乡方言,也可以帮助网站将每段方言转录为普通话以及英文。

    遍布五湖四海的中国人,在这个外国人办起的网站上,找到一个可以大大方方吐露乡音的地方。而对于很多远离家乡的人而言,乡音苑就像一个可以诉说乡愁的“秘密花园”。有人用吴侬软语讲述“我俚公公奶奶(我的爷爷奶奶)爱情故事”,有人用江淮官话回忆“雨从早到晚哗哗直倒,卡车在直刺(直冲)过去,踩着烂淤泥子回家”的童年经历,还有人用粤语念儿时的童谣“月光光,照地堂,仔你乖乖瞓落床”。

    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小伙子用武汉方言感叹:“在异国听到乡音是蛮美好的事情。”有一天,他在写语言学论文时碰到几段汉派作家池莉的语料,“真是太地道了,我不知不觉就脱口用武汉话念了出来,真是爽快。自己一个人,乐呵呵地笑出了声”。

    在这张汉方言地图上,最南端的一个小图钉地处越南胡志明市。点开那个代表闽语的深蓝色小图钉,可以听到一位在国外生活多年的中年妇人喃喃地说:“我无爱互此撮将来此撮囝弟许,唔记得潮州话做呢呾,互俺个祖公个潮州话传落来(我不希望将来那些后代,不记得潮州话怎么说,让我们祖先的潮州话传承下来)。”

    这两个美国人收获的远不止点击量。一家媒体给他们颁发了“公益行动奖”,颁奖词是“两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抢救中国方言,这是什么精神?文化无国界,传承有情怀”。

    司圆直不愿给乡音苑赋予过分“高大”的意义,反而总是强调“我们对方言,说不上保护,是保存。”乡音苑上有这样一句话:“我们无力阻止这样的改变,但是我们希望保留住方言这份文化遗产。”

    就在两个美国人挽救中国方言的美谈被人们津津乐道时,他们创办的乡音苑却时刻面临着生存危机。自从创办乡音苑以来,司圆直和柯祎蓝一直自掏腰包。他们试图募集资金,但是账上的数字仍然不令人满意。

    因为缺钱,他们只能给网站租用普通的服务器,以至于音频播放时时常会磕磕巴巴,“难免有人会被吓跑”。 “修改意见拉出一条长长的单子”,但又没钱聘用专业的网站设计者——全靠柯祎蓝自学编程和代码,将这个网站维护至今。

    在司圆直和柯祎蓝的设想中,那张汉语方言地图,可以扩展到更远的地方,地图上,中国的每一个城市甚至每一个村庄,都会被插上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小图钉。

    不过,司圆直最担忧的是,“乡音苑有一天会撑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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