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的一首交响乐,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每次听到这曲子,我都感到莫名惆怅,好像跟着作曲家回到了满是稻田的故乡,看着阴沉天底下的家乡,背后吹响的却是工业城市的轰隆号角——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可是,旧时代该怎么办?
这种惆怅常常萦绕我身旁,特别是每一个告别时刻。当我把古董手机扔进垃圾箱,淘汰不再使用的旧电脑,翻看老牌公司倒闭的新闻,以及看到那些连登录密码都忘掉的老软件,强烈的物是人非感就会击中我,让我开始迷惑。
这个礼拜,估计有更多的人跟我分享了这种惆怅感。在芬兰的埃斯波市,矗立已久的诺基亚大楼外面架起了一部起重机,工人们忙着拆掉“诺基亚”的招牌,换上新东家“微软”的牌子。
这样的一幕迅速成了社交网络上的讨论头条。尽管,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去年9月份,微软就以72亿美元——一个普遍被业内评价为低估的市值——收购了诺基亚的手机业务。
曾经的手机巨头诺基亚,旧时代的典型代表。事实上,直到今天,我身边的长辈们都不能接受这件事,这就跟我认得的许多摄影师总是不能接受柯达破产一样,他们总是有一个同样的疑问:它的产品不差啊,怎么就能倒了呢?
仔细想想,这种莫名哀伤情绪背后带着明显的诡异矛盾:诺基亚直到去年年底都还占据绝大多数市场份额,还有被唱衰的微软公司,年利润超过240亿美元,远超过任何一家此刻风头正盛的创业公司,但人们却怀着同情失败者的眼光看着它们,为什么?
在我看来,在这个疯狂向前跑的新时代,这些属于旧时代的老公司所持有的原罪,并非“差”,而是“慢”。因为仅从个人感受上来说,即便到了今天,我都依然觉得诺基亚的手机不差。尽管它的确笨拙、繁琐、不友好,但它依然有自己难以替代的优点。我不觉得是技术或业务打败了它,而是一种更微妙的力量,一种叫做“稳定”的力量,让它输掉了比赛。
其实,就连诺基亚的高管自己都清楚地知道,“当时公司内缺乏一种紧迫感,整个产品结构建立于稳定,而不是创新”。曾经的行业巨头因为家大业大,业务方向越来越多,组织结构也越来越复杂,需要招募大批人员,负责纷繁复杂的多项业务。他们第一目标倒不一定是突破新知,而是维持现有运转。
这样一来,就好像让一个抱着孩子的父亲跟一个刚毕业的单身小伙儿赛跑一样,拖家带口的羁绊放缓了他的步伐,他未见得不是长跑健将,只是在这条高速跑道上,跑得不够快就是最大的失误。
互联网时代概念下的成功者,不允许过“田园牧歌”的生活。这种对于“慢”的抵触甚至转化成一种哀其不争的忧伤情绪。有次采访一位创业者,他哭笑不得地说,他常常遇到来采访他的记者比他还焦虑,焦虑怎么赚钱,焦虑怎么快速套现。结果成了他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安慰别人“不要着急”,坐他对面的人却一脸忧愁地帮他规划商业模式,催他赶紧选一个去赚钱。
对于速度的争分夺秒,是这个新时代评价成功最重要的一个标准。人们渴望快速创业、快速回本、快速套现,但我常常迷惑,这样真的好吗?人们讨厌等待慢工细活的传统料理,追求3分钟出锅的超级快餐,它的确可以快速填饱肚子,这样的食物真的有营养吗?
有次看到创业者吐槽,“最可怕的是很多年轻的中低层员工脑子里就三件事──期权、跳槽和创业,员工比老板还关心公司上市的事情,还整天想着能怎么挖块业务自己创业当老板。这种人人都想当乔布斯、马云和雷军的气氛太可怕了。”有次员工找他辞职,虽然只是刚毕业没几天的晚辈,却已然焦虑地坐在老板对面,语重心长地教训他,经营性现金流转正了公司却还没有上市,只能说明公司的管理层没有进取心。
在崇尚快的新时代,就连对待“慢公司”的忧伤情绪都要求速度要快。我在网上看过一个段子,一被放上网就得到了迅速疯转,那条内容是说,人们杜撰了一场虚构的诺基亚发布会,在卖给微软那一刻,所谓的CEO煽情地跟人嘀咕,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却输了。
可是,我本能地到网上搜了一下,诺基亚的CEO早已不是这个人,也并没有任何记录可以证明他曾经说过这句话。所以你看,新时代虽然带着新优势飞速赶来了,可它却并不一定能够比旧时代更打动人心。就连这一丝飞奔而来的怀旧悲情,都伤心得毫无根基。
李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