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完小学坐落在贵州省习水县东皇镇一座大山的脚下,群山环绕,闭塞安逸,人烟稀少。
“快乐学校”的到来给这座原本僻静的村庄带来了不少热闹的笑声,我是第一次参加支教活动,开课以来,已经给孩子们上了两节课,第一节是通过游戏的形式,引发他们对心理学的兴趣,继而让他们发问,写出心中的困惑、感受、理想等任何想要说的话,借此快速深入地了解他们的内心。第二节课是生涯幻游,以“吸引力法则”作引,让学生们认识到目标的重要性,然后具体想象十年后的生活:从早晨起床开始,一直到晚上结束,让他们发挥想象并用文字描述出来,从而使向往的生活具象,并且能坚定地向理想迈进。
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迅速了解孩子们的心理世界。但我发现,这样的方法也有失灵的时候,有几个家庭情况较为特殊的孩子,并没有鼓起勇气向我表达他们的内心想法。赵朝园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在陪孩子做运动的时候发现了他,小男生一个人坐在升旗台前,怯怯地看着正在玩耍的伙伴,眼神里透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闷。中午我在操场打篮球时便格外认真地观察了他一下,他和我们说话的声音细细地,非常腼腆,倒像个乖巧的小姑娘。当我们和其他的孩子们嬉戏的时候,他喜欢冲上前来却又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我们在说些什么。我感觉,这个孩子是十分乐意和我们志愿者们打交道的,也许是因为怕生,格外想要和我们亲近的同时却又隐隐地与我们保持着距离。
我决定到这个孩子的家中进行家访。
最先见到的是赵朝园的外婆,她在高粱地里劳作,最近洪水泛滥,庄稼长得不好,外婆正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把涝死的高粱除掉。外婆告诉我们,孩子的双亲都在外地打工,而孩子的外公因为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及脑梗塞,只能在家养病。外婆和我们说,今年朝园的外公已经住院两次了,每天400多元的医药费,家里种地的收成大概每年4000多一点,全部贴在这块也不够,只能依靠两个舅妈打零工来筹集医药费。
自打上午赵朝园知道我们要去他家里做客起,就显得十分兴奋。几天的相处,他跟我们熟络了,总爱牵着我们的手,而且每天都会早早地到学校找我们玩。但他的话语依然不多,在一旁低着头、顺从地听我们讲话,偶尔声音宏亮、条理清晰地翻译外婆的方言给我们听,他一直搓着手心,带我们上楼的时候,我摸到他掌心汗涔涔的,满是拘谨。
我们和外婆聊起朝园的家庭情况时,外婆的情绪有些许激动,但更多的是对这个年幼的孙子的疼惜。朝园出生在广东,半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不慎掉进工厂的熔炉而身亡。此后他便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妈妈为了生计依旧在外地打工,聚少离多。去年9月份,妈妈改嫁,新爸爸对他还算照顾,他想要的衣服,吃的,新爸爸都会买给他,但他懂事,从不会主动要什么。偶尔得到的零花钱,一点点攒起来都买了书。他从自己的床底下找出几本带拼音的少儿读物拿给我看,说是他最喜欢的。问题不是没有,他的卧室尽管没有多少东西,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加上贵州山区,水是比较珍贵的,被褥并不像平常人家的那样干净;拼音他拼不好,短短一句话,有几个字都拼不出,他自己会怯怯地停一会,见我还在看着他,便会靠过来问我各字的读法。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跟朝园团聚呢?毕竟这个孩子尚小,很多生活习惯、价值观的养成、男子汉的气概、处理问题的方式甚至青春期会遇到的重重问题,需要有一对一耐心地引导啊。赵朝园满心欢喜地告诉我们:爸爸妈妈年底回来就不会出去了,要在当地的小工厂上班。但外婆说出的才是真实情况:孩子的妈妈和新爸爸是要回来的,只是并没有要回到这里,是搬去离此40公里的新爸爸老家落户。我们试探性地询问孩子的母亲是不是会接孩子过去同住,外婆看着孩子沉默了好久,摇了摇头。
朝园的妈妈在外打工,为了节省电话费,总是换电话卡。即便是他想妈妈了,也只能安静、被动地等待电话铃声响起。大概每隔一两个月,外婆怀里的老人手机就会响起妈妈来电话的铃声,那是朝园最喜欢听的声音,电话里妈妈的问候很简单,无非是问他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学习之类,但朝园心里已经十分满足了。朝园的新爸爸很少和朝园通电话,因为童年中父亲角色的长期缺乏,我们很容易看出朝园眼神中异于其他同龄孩子的怯懦与抑郁。但我发现了他做事认真,乐于思考的一面,当我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或者生活中遇到什么小困难的时候,他往往会主动跳出来,给我提供好几个解决方案,然后安静地等我来决定,不骄不躁,顺从得很。这是个优点,却也惹得他很多眼泪:男孩子们一起玩耍少不了打闹,赵朝园说打架是不对的,他都尽力克制自己。有时形势所迫,弱小的他只有被人欺负,然后哭着来找我们告状。仿佛他需要的,就是一个有力量、肯给他一点关注、陪着他成长的人。
记得我们有一节课是心愿认领,他曾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小心愿——“我需要得到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因为我有很多问题,外婆不知道,老师没时间给我解答。”赵朝园开学就上三年级了,正是对知识充满好奇与渴望的年龄,这时候如果能得到足够的指引,他那棵勤学好问的小树就能够得到滋养。可这一缕阳光在他那里并不容易出现。当问起他的梦想时,他用细细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喜欢读书,想当一名老师。”这个梦想听上去并不难,朝园数学和英语成绩较好,稳居班级前三甲。只是拼音基础太过薄弱,甚至不及一年级的孩子读得熟练。即使现在的课外读物上都有附带拼音,他也很难独立且完整地读完一篇小学生水平的文章。家里外公外婆跟着忧心却帮不上忙。老师通常一个人要背好几门课,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辅导个别同学。这样差距就越来越大,在闭塞的大山里,朝园唯一能接触知识的方式,就是学校的图书馆和老师,偏偏这两样都不能完全敞开式地对他开放。我暂且能用午休的时间来给他补习拼音,那我走了以后呢?还有太多可望不可即的科普常识、人生奥秘,他该向谁去要个答案?
支教结束的前一天,我带了赵朝园去习水县城,一是想让他看看城镇化的热闹与繁华,二是买给他几本关于拼音和笔画的书,帮助他把根基打牢。见他一直盯着书架上的《读者》,却又对我说:“够了,不用再买什么,钱要节约些花。”我愿意相信他有力量忠于自己的理想,克服困难,改变命运。因为我能为他做的——太少。那本杂志他最终还是抱回了家,但我估计不到两个小时,就能被他看个精光,之后又是反复地翻看和讲给别人听。
临行前,朝园站在学生队伍的最后面,小小的身躯被高大热情的小伙伴们挡得严严实实。也许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场景,也许他依然没有走出那份时时刻刻环绕着他的恭顺。我看不到他那双躲闪的眼睛,但能切实地感受到他那颗渴望的心,那里有太多的“需要”、太多的“挽留”已深深地埋下,找不到勇气说出口。
(鲁东大学 张础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