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像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虽然时间过去并不算太久。在一幅1894年纽约的“杜菲纯麦芽威士忌”广告上,居然印着一个面前架着实验设备、45度角仰望容量瓶的医生。宣传标语也是配套的:供医疗使用。
这种威士忌并非现代酒类的医用酒精版,而确实无疑是一款饮用酒。但拿酒当药用,在西方也是有传统的:威士忌的名字便源于盖尔语“生命之水”。英国古方有云,每天清晨将甜杏仁油三勺调入白葡萄酒服下,可保孕妇顺产;19世纪某位澳大利亚医生发明的祛除蛇毒法,是每隔15分钟喝上一杯白兰地;美国也有一个医师认认真真地写下过药方:绿龟阴茎调酒(不管是啤酒、麦酒还是白葡萄酒),可迅速痊愈肾结石(友情提醒:这些古方不能当真)。
如果那时候他们有朋友圈,里面流传的保健心灵鸡汤必须得是这样的:每天半勺白兰地,百病不侵你。
因此,那年头,哪怕再坚决支持禁酒的家庭,也会常备一瓶威士忌——供医疗使用。
而在所有酒类里面最具神效的,恐怕得数苦艾酒。说起来,在古代西方,苦艾本身就是一味草药,被拿来治痛风、医癫痫,给孩子子断奶,混上酒还能赶跑肠内寄生虫。大体上,把这种草药溶于白葡萄酒或白兰地,再加上茴香等香料,就能得到翡翠色的苦艾酒了。当然,不同款苦艾酒中的草药不止这些,还可能有人参、当归、肉桂、菖蒲、金鸡纳树皮……如果当时有国人在西洋,没准就认定这是红毛鬼的十全大补酒了。
然而苦艾酒后来成了一种与艺术家和诗人紧密联系的酒,激发灵感的神器。在19世纪直至20世纪初,这款酒在欧洲大陆风行一时,从梵高、高更到海明威、毕加索,都是“绿色精灵”的忠实粉丝。人们描述道:
第一阶段就跟喝平常酒一样;第二阶段开始发现这世界的残酷;到了第三阶段你可以看到所有你想看到的美好的东西。
苦艾酒流行的时期,恰是药理学初见雏形、传统医学走向现代化的关键时段。这一点深深影响了它的命运。在药理学成为科学之前,西方传统的医生只能帮助病人调理身体,恢复机体平衡;但随着生物、化学的进步,他们逐渐能做到提炼出特定的药物成分、在动物试验中确定其具体疗效与副作用,而后专治某种疾病。
举个例子,那种变化就好比是这样的:大家早就知道侧柏树绿油油鳞片状的叶子能止血,能止咳,于是凡有止血的方子就放一簇叶子进去,现在一看,哎,是叶子里面的槲皮素能止血嘛……再看看,矮马,这里面还有一种“侧柏酮”,是致幻剂咧!
我们最熟悉的致幻植物是大麻,而不大被提及的苦艾草呢,主要成分就是侧柏酮。
1905年,一位瑞士农民在喝了两杯苦艾酒之后谋杀了家人,这一惨案引爆了瑞士社会对苦艾酒的讨论。那时禁酒思潮影响很大,讨论来讨论去,大家怀疑苦艾酒不仅要为社会治安混乱背上责任,还可能引发肺结核、可遗传的精神错乱。这成了关乎国运的大事。1908年,瑞士举行全民公决,直接把取消苦艾酒写进了宪法。
就连原本把苦艾酒发给军队治疟疾的法国,这下也踩了急刹车。
1915年,美国和欧洲大陆的绝大多数国家,都禁止了苦艾酒的生产、销售。
但这远不是故事的结尾。在那年头,药物被发现有问题是常见的事儿。在20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西方科学家们曾经列出十项人类“最重要药物”清单,其中小一半后来都被证实是毒:毛地黄、汞、鸦片及其衍生物。1898年,在缺乏必要实验的情况下,德国拜耳公司的止咳药海洛因横空出世,从止痛、抑郁、支气管炎乃至精神分裂无所不能治,其发明者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拿药片直接磨成粉末去吸。1932年,美国一家制药公司在一款非处方感冒药中使用了安非他明,没过多久明尼苏达大学的学生们就发现考试前夜吃药比喝咖啡还管用,随后这种令人厌食且兴奋的物质又被掺入了减肥药,医药公司精美的宣传册上写着:肥胖会令人早死。
那是个政府缉毒速度赶不上药厂研发新品的时代,从这时起,英语中“药”(drug)这个词开始有了“毒品”的含义。
与这些风行的药物比起来,苦艾酒的威力就小多了。随着时间流逝,研究者逐渐发现,苦艾酒虽然含有侧柏酮,但其含量甚微。科学家试验来试验去,始终没法证实它对身体有比其他烈酒更多的伤害。上世纪90年代,随着一帮脑袋灵光、突然意识到苦艾酒在英国没被完全禁止的不列颠商人把“绿色精灵”卖到东欧,这款灵感神器重出江湖,逐渐被解禁。
只剩下零星的科学家们在苦苦思索:曾经独领风骚,现在咋又没毒了?
一种或许可信的解释来自2008年的德国研究团队,他们选取了13种来自欧洲大陆与美国百年以上的苦艾酒样品作分析,怎么看,这些百年陈酿里面侧柏酮的含量都没有超过现代的欧盟标准,倒是有一项大大的突出:这些老酒的酒精含量差不多都在70度左右,大大高于常见的伏特加、威士忌或杜松子酒。
这很可能不是最终的答案,却是我们当下能找到的最好的解释:“综合考虑各项因素,除乙醇外,我们找不到其他化学物质来解释苦艾酒中毒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