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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10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记者手记

许立志: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高四维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12月10日   10 版)

    前几天,诗人秦晓宇在朋友圈里感谢,说帮跳楼自杀的“打工诗人”许立志众筹诗集,3天就达成了目标。这本诗集取名《新的一天》,用许立志留下的最后一条微博做题,收录了他4年来所有的诗,共203首。用来纪念他,亦帮扶他的双亲。

    我采访时,第一个见到的“打工诗人”是冉乔峰,稿子里我没来得及把他放进去。与他的交谈开启了我对这个群体的生活的直观了解。他建了一个“打工诗社”,活跃在微博上,小有名气。大家都称他“乔帮主”。

    我们约在一条地铁线的末端见面,离他的工厂还有约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程。

    他比许立志小2岁,但个人打工史却要长出许多。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了,觉得浪费钱。两岁时父亲外出打工,20年来只见过六七次。和奶奶一起生活,“数学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什么都不懂了。”16岁从重庆出来打工,没有身份证,待过多少个厂子,也记不清了。

    聊天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和许立志进行对比,以推测许立志的选择,到底是基于一个底层的打工者还是基于一个诗人。这一路,冉乔峰从东莞五金厂的流水线,流浪到九江的工地扛钢管,又到广州的电子厂,回到流水线上。

    他们每天须做十三四个小时,每周日休。3年前,他学会玩微博的时候看见有人在上面写短诗,也称“微诗”,在140个字以内,他觉得很有趣,也加入了进来。

    后来渐渐迷上了,他有灵气、也有想法,发起的“打工诗社”,如今已经有了30多个省级分社,都在网上建有QQ群,名为全国总社的群里有近1000群友。

    许立志也曾加入这个群,后来又默默退出了。他的孤独属性要浓出许多,也许这是真正诗人的特性。他自卑又自负,在微博上,和芥川龙之介、卡夫卡、川端康成一堆文豪称兄道弟,一点也不认生。

    许立志的才华是显而易见的。在富士康那样紧迫的工作环境里,他写下了近200首诗,这不容易。

    我几乎问了每一个采访过的“打工诗人”,诗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冉乔峰这里,“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诗。”郭金牛就傲一点,他说,“我不认为我是一个诗人,也不认为我在写作。偶尔诗来找我的时候,我做出回应。”

    我后来问秦晓宇,为什么在工厂里的务工者会热衷于写诗这种写作方式。“因为他们有太多喜怒哀乐要表达。不像画画、写小说,费钱费时间,写诗,工作之余,20行以内就可以,简易便捷。”秦晓宇这么解释。

    但是你无法凭诗歌来养活自己,“诗人”并不是一个职业。

    郭金牛也一直在对我强调这一点,他不断地说,“诗歌和我的生活没有半毛钱关系”。直到最近两年,他拿了些奖金回去,夫人才知道他在写诗。

    我们见面时郭金牛正与深圳文学界的名人们小聚,现今,他交往的朋友中许多是“名流”,他四处讲学、谈诗,也在席间笑称自己可是国际名人了,被国外的报纸整版整版地报道。

    20年前下海潮正兴,他来到深圳,在街头流浪,诗歌带给了他最初的温暖。他常常说自己一直在用诗歌行骗,是个“写诗的骗子”,甚至还专门为此写了一首诗。

    诗名就叫《写诗的骗子,是我》。他流浪的时候,在东莞的一张报纸的副刊上看到一个诗人方舟,便按照报纸上标明的地址去找他。得到了“热情的接待”,方舟带他去小酒馆吃饭,借了他五百块,还帮他租了间房。

    他没还钱,但一直惦念着这份温暖。

    我想这也是众筹许立志的诗集中很多人都感受到的。秦晓宇曾经告诉我,中国当代的诗歌保留了一定的江湖传统,当年北岛们开创的民间刊物独立姿态,也包含了这种抱团式的取暖。

    郭金牛正逐步走向体制内,像以前所有成功的“打工诗人”一样。许多人不喜欢“打工诗人”这种粗暴的称号,我也不太喜欢。但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而且,他们的写作确实与他们的身份密切相关。

    不论是许立志,郭金牛或冉乔峰,多是写打工的生活、工厂世界。当然,也写别的,譬如乡愁爱情。

    成名以后,很多人就不再写了。有人问郭金牛,你以后还能不能出作品,他倒是淡然,“不出作品也不奇怪,只有心灵有需要,我才会去写。”

    冉乔峰说自己的心愿是回重庆开家小吃店。

    坐了一天的大巴,又换成小巴、出租,才找到许立志的家。

    先去了许立志读过的玉湖中学,是一个镇级中学,规模不大,两千多名学生。许立志呆了六年,直到高中毕业。玉湖中学的生源流失非常严重,这只是一所普通乡村中学,其中的大部分学生,考上好大学并不容易。他们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打工或者务农。

    许立志高中的班主任介绍,仅他同一届的学生,就有四五十人退学,几乎等于一个班的人数。退学的早早出去打了工。

    许立志的家乡东寮村也几乎空了,年轻的都出去闯了。村里的环境并不差,到处建了新房。但是街道、集市上,与许多农村一样,只剩零星的人影,老的和年幼的。

    上门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坐在房里,和村里的朋友聊起立志的事情。屋里的灯光昏暗,配备简陋,进门第二间往里放着许立志睡了许多年的木床。

    许父是我所见过的最淳朴的那一类农民,有痛苦、有理解、有接受,没有抱怨。他谈话中不断说“我们这种下层家庭”、“社会最底层的人”,没有理想,只有生活。

    他对许立志的文学创作一无所知,了解外面世界的最重要的渠道是厅里那台老式电视机,因为坠楼才第二次去了深圳。老一辈的人觉得什么样的生活都能过下去,活着就够了。而对年轻人来说,仅是活着显然已经远远不够。

    许立志跟他父亲说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是在广州的大学生,网上认识。后来女孩大学毕业去了银行,她家里不同意她与许立志的交往,所以分手了。他父亲以为这事对他有一定的打击,“起码证实了他在社会上没地位没钱。”我没有找到这个女孩,而秦晓宇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

    这一点上,冉乔峰是幸运的,他凭诗歌收获了爱情,爱情又帮助他从疲惫不堪的流水线工作脱离出来,得到慰籍。

    我一直记得冉乔峰跟我讲起的一个工作时的情景,一个两千人的大车间,只有前后两道小门,工人排列整齐地站在其中、机械操作,待车间放出吃饭休息的铃声,似乎再也忍不住了,两千号人分开两批,向门边冲挤。躁动中,冲突不断。

    许立志出事后,打工诗社里的诗友纷纷惋惜,为他做了许多送别诗。他们也许是“命运共同体”,但真正谈理解的工友并不多。或许死亡并不需要被理解。

    许立志的诗,最喜欢这一首: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安稳在泔水和宝马间
许立志: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耿粉心里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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