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波里的“老克勒”

    晚年的查理林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今朝吾又要为上海朋友录节目了”。  

    虽然彼时，因为一场血本无归的投资失利，他在香港的生活已经落入窘迫的境地：从位于半山腰的豪宅搬到普通公寓，而后又挪进更小的居室。上海作家程乃珊去探望他，看到他毕生珍藏的老唱片沿墙堆砌，顶天立地，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十分拥挤。

    然而，在这条件简陋的小屋里，不仅弥漫着雅致的古龙香水味道，还回荡着一首首旋律悠婉的英文老歌，那是他为上海听众制作的音乐节目。蜗居其中的查理林一同当年置身洋房般从容满足，他说：“阿拉音乐听听，点心吃吃，老话讲讲，交关乐惠（非常惬意）。”

    他的“音乐”和“老话”是许多沪上乐迷共同的记忆。  

    从1992年开始，查理林在上海东方广播电台《怀旧金曲》节目中为听众提供他精心挑选的欧美经典歌曲。那些歌曲曾经在十里洋场风靡一时，后来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被内地封禁销毁，但幸运地在上个世纪50年代迁居香港的查理林家中保存了下来。为了满足上海老乡们的怀旧情结，查理林不计报酬地从自己收藏的数万张原版老唱片中选取曲目，编排成一期期节目，用磁带录下，然后托人带到上海。

    每周末傍晚准点准时，他以带有宁波口音的老派上海话开场：“大嘎好，吾此香港查理林。”到2015年3月8日，86岁的查理林于香港病逝，他已经通过无线电波陪伴了上海听众23年。

    在《怀旧金曲》节目主持人陆明的印象中，查理林是一个典型的海派“老克勒”（上海俗语，指精通上层生活的人），“特别洋气”。节目每年举办一场听友联谊会，只要还走得动，查理林都会从香港赶来参加。在一次庆祝活动上，这位从前的“小开”身着一袭洁白的西装，内搭深海蓝衬衫和亮眼的乳白色领带，脚上蹬着一双香槟色皮鞋，“很奶油”。当现场的爵士乐队奏起悠扬的外国舞曲，查理林与大家一起踏入舞池，翩然起舞。那一刻，旧上海的风采重现。

    2011年，当年的“小开”已步入耄耋。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来到上海的查理林应程乃珊夫妇之邀来到已被改造为精品酒店的马勒别墅喝茶。时任总经理嵇东明清楚地记得，当时查理林已经腿脚不大利索，坐在轮椅上由人推进来，但是整个人非常精神。那一天，查理林讲述了他年轻的时候跟别墅原主人艾立克·马勒的交际，还聊了很久的音乐、飞机和赛马。

    马勒别墅花园里立着一座铜马雕塑，程乃珊走过去跟它合影，查理林在旁边笑着说“不是这样亲近马的”，然后示意她手要托着铜马的下颌部。玩到兴头，查理林也过去拍照，他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手揽着马身，一手抚着马脖子，对着镜头展现出欣然的笑容。

    这是这位上海老克勒在故乡留下的最后影像。在这之后，由于身体状况不佳，查理林再也没能回到这个装载着他流金岁月的地方。

    但是，他的音乐生活从来不曾打折。

    有听众朋友到香港看望他，发现他虽然年事已高，对自己海量的唱片收藏却保有着惊人的精确记忆。有时聊着聊着随意提到某一首歌，他会立马说出这首歌是他“唱片墙”上第几格第几排第几张唱片里的第几首。

    只要是做与节目有关的事情，查理林就神采奕奕充满活力。虽然20多年的播出只用去了他库存唱片的冰山一角，为了增加节目的多样性，查理林还一直在淘唱片。有时陆明想劝他歇一歇，他却说他一做节目就很开心，“都不觉得累”。

    “如果淘到了一张好的，他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得不得了。他就给我打电话，他会说哎呀我淘到一张什么什么，我打算放在什么时候放。”陆明说，“这个节目20多年下来还是有人在听，就说明他在编的方面真的是非常用心的。”

    按照通常的节奏，每期节目只需提前几周录制，而自从近年感觉到身体越来越不好，查理林几乎是一有空就做节目。陆明说，他就想多囤一些，他想这节目还能继续播下去。

    音乐于他犹如一位“老情人”。在相濡以沫的夫人和照顾多年的菲佣相继辞世之后，查理林曾对朋友感叹，还好年轻时就爱好音乐，到最后一无所有，还能有这一墙唱片，不离不弃，忠心耿耿。

    去世3天前，查理林还与他的听众朋友打电话。“打不动了就让他女儿拨，拨完了他跟人家讲几句话。”了解他的人说，这是他回故乡的另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