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要快起来，我们却要慢下去

    人一过了40岁，不免对老旧的过往充满温存。这世界的技术和艺术每天都在变化，我们却对永远和恒久的过去依依不舍；喧嚣流行于时尚的表层，我们却努力沉潜于生活的内里；时代的列车呼啸向前，我们的情感却常常存储于记忆深处；这世界要快起来，我们却要慢下去，在安稳中寻求爱的真谛——如此在时代的激流中截流，让生命停滞于速变的某一瞬间，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今春在大洋彼岸旧金山一位朋友家的日子，时间就仿佛凝固了。尔雅，他们叫她“青衣江的女儿”，最近刚出版了《青衣江的女儿》一书，是20年前四川雅安青衣江的诗人，上世纪90年代随夫携子安家于旧金山。对我念起一首她的诗：“凝视窗外/我不知现在是去年还是今年/是昨天还是明天/鸟儿依旧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我早就认识的一只鸟儿/如今已叫不出名字。窗下的古屋/庭院深深/静寂得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凝视窗外/在树叶和鸟之间/世界和我/已变得面目全非”——在对的时间，面向对的人，有对的心境，读对的句子，这就是机缘吧。而诗本就是在人心尖上雕梁画栋，那种瞬间的触痛就叫做感动。

    旧金山这座城真是老旧。已快80年的金门大桥远远地呈现铁锈红。海边的弯道高低迂回，低沉卷曲的云朵如十八世纪的油画，广阔的土地上常常突兀地出现一株树。在这个与故乡青衣江毫无交集的所在，诗人的居所，安静，寂寥，园圃中高低伸展着紫的白的花朵，鲜有过路的行人。她是怎样将那些少年时代融入血液的记忆——早逝的母亲、慈爱的外婆、保护神一样的姐姐、如《家》中梅表姐样的“风干了的苹果”般的表奶奶……历经岁月的磨洗、风干成诗句断章的？又是怎样将它们与她的现世生活——英语班、洗衣店、健身房、新租户……凸凹不平地艰难衔接，延续打磨整新成一个全新的自己？

    她在《青衣江的女儿》之“姐姐”一文中这样写：“姐姐，在你9岁我3岁那年的夏天，妈妈去世了。小小的你牵着天天吵着要妈妈的我，在故乡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做出找寻的样子。我们去了外祖父母家。他们说她是‘地主’，我们就是小‘地主’，向我们扔石子。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有一次，你和一个欺负我的大男孩打了一架，大男孩的父亲竟然大打出手，姐姐你伤得很重……”可以想象那些故土记忆留给她的切肤之痛。尔雅，这个离乡的诗人，仿佛带着蒙昧的表情，沿着故乡的土路，满目疮痍，一路呐喊和奔跑过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去。那些遥远的存在是她的来路，仿佛一株树的根脉和供养。她爱故乡，她的爱如此真挚而深沉，她的爱如血般融入她的文字，千里之外的异乡也难以磨灭她的故乡底色。

    她对我谈起故乡常常说，青衣江像一匹青练，穿城而过，成为雅安的灵魂。在书中，可以看见她背着背篼到青衣江边淘洗衣物，夏日傍晚与伙伴去河边乘凉。“在鹅卵石间挖个坑，水就渐渐渗满了，像一个天然的盆子，把脚泡进去……”《青衣江的女儿》一书，有“与君私语”、“别梦依稀”、“往事如烟”、“美国素描”、“别样风情”几部分。其中，“烟雨故乡”、“大杂院”、“小女孩的游戏”、“朱老师”等文章充满了故土记忆与少年意趣。她在《一口钟》中提到，离家不远处便是雅安当年有名的“一口钟”包子铺。离开雅安后，便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包子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也日渐成了她乡愁的一部分。

    台湾散文家喻丽清在该书序言中这样写：“在这个好山好水好寂寞的美国，我们像又回到农业时代的中国。有时候周末的早晨我跟她去农夫市场，她挽着我的手臂，边走边聊，鸡毛蒜皮、相夫教子，我觉得像多了一个女儿一样快乐”，活画出尔雅现在的生活。尔雅初来旧金山，当过家政服务员、礼品店售货员、洗衣店的老板娘。现在，她凭借超人的聪慧与拼搏精神，白手起家，构筑起自己的物质家园与精神家园。

    如果一个人的文学创造力与其跟世界的协调程度呈反比的话，那么，越是复杂丰富的生活阅历越为文学创作提供更大的空间。因此，尔雅将自己人生奋斗、心灵经验、精神气质，留在了纸上。它清晰呈现出一个远离故土在异乡奋斗的知性女人的人生足迹和精神轨迹。它岂止是一本书，更是一个人的真心倾诉与岁月告白。无论如何，过往的故乡生活是书中的魂魄。她自己也坦言，自己离故乡越远，故乡在心中的距离越近、越亲。

    “小时候，雅安远没有这么多人，印象中是个安静幽雅、相对封闭的小城。现在，东大街熙熙攘攘，像成都的春熙路。由此可见，经济发展令雅安更为繁华与现代。我在雅安的同学和小时候的朋友都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我很为他们高兴并祝福他们。”不久前，她一家回到了故乡雅安，故乡的变化让尔雅看在眼里，记忆之水重新翻腾出绚丽浪花。

    正如一首歌唱道“不知命运将把我带向何方”，人的一生本就充满偶然。人生最好的20年往往会活在奋斗中，尔雅也是这样。现在的她，越美丽越坚强就越让人赞叹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对于她来说，她的生命的华彩就在故乡与异乡的重温与纠葛中。正如两种激流的冲撞激起人生的浪花一样，她也在两种文化的冲突中焕发光彩。

    在尔雅看来，生活的华丽和隆重都是给外人看的，那些宏阔的思路和她不相关。旧金山这座城市无非是她赖以栖居的地方。对于她来说，无论是异乡或者故乡，她只要它的心——爱、安稳、宁静和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