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琴童

    钢琴课结束，老师特别交代，“下午最好不要去逛街或者去游乐场，这些活动会消解刚刚学会的曲子，现在曲子难了还是要注意一点。去书店可以。”

    上次课，钢琴老师说了另一件事，“弹琴的人都长了12只眼睛，有10只长在手指上，弹的时候看得准才能落得准。”回去的路上，这位年轻的母亲连开车时都在想，自己的手指上到底有没有长眼睛。

    有一种人的影响力是接近于催眠的，你会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很多东西，因为这个人传递给你的语言和方式都跟别人不一样。她对女儿钢琴老师的感觉就是如此。每次上完钢琴课回去的路上，她都在想，这节课老师又给出了什么经验之外的东西。女儿在车后座上玩自己的，或许对女儿来说，今天最大的乐事应该是回去不用练琴了。

    她和她的朋友们，每个周末都会奔走在去兴趣班的路上。

    有一次，她对一个老男人说起这件事。老男人说，好好珍惜吧，这些将来都会成为你最好的回忆，现在我们就靠回忆活。这话太像《星际穿越》里的父亲了。电影里，库珀对自己的女儿墨菲说，你一出生，我们就是你的回忆了。她不相信一个人跟父母的记忆会从一出生就开始，但是现在，她相信7岁的小姑娘对自己的学琴之路一定会有记忆。这样想之后，她发现这条本来很普通的路，也被涂上了感情色彩。

    她平稳地行驶在这条路上，此行是为了上钢琴课。她需要跟时间打仗，谁打赢了要看运气。如果出门晚了十分钟，这一路她的脾气都不怎么好，她会跟一辆公交车较劲，司机明明已经鸣笛示意，她却像鱼一样钻了过去。对于女儿提出的问题，她的反应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已经过去很久了，才想到回头问，“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一个小时后，她会驶向相反的方向。每逢她车头向东，情感指向家的方向时，所有那些焦躁不安都会消失。她会看一位外国帅哥在路口专拍三轮车，等一个红绿灯的时间，男人已经拍下了好几个车型。她还看到这个城市的旅行高峰期又来了，游客在售票窗口排起了长队。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如果是在去上课的时候，多半是看不到这些的。

    穿过平安大街，路过宋庆龄故居，她才想起，去上课的时候女儿问的问题是，宋庆龄是谁，故居是什么意思。好吧，从头讲起。长长的回程路上，可以说的还有很多。

    她不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学琴，路上都聊了些什么。她只记得，上课结束，父亲在少年宫门口等她，她迅速跳上自行车的后座，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

    她的琴是一架电子琴，那是父亲用了一个月的工资买给她的。1980年代，似乎很多东西都会用上父亲一整个月的工资。印象中妈妈说过很多，“这个东西是你爸一整个月的工资买的”，“那个是你爸一整个月的工资买的”，她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的家就是爸爸用一整个月一整个月的工资堆积起来的。

    买琴那天，爸爸带着她到中心商场，没有太多过场也没有选择焦虑，十几分钟就买下了那架琴。究竟买琴和学琴是个什么由头什么契机，她没有任何印象，不过从那一天起，她就开始了独自跑少年宫的学艺生涯。

    她会在早晨上学的时候就把琴背到学校，放在教室后面，放学后过一条马路自己去少年宫。其实琴并不重，以现在的眼光看，当时会容易把琴想象得大了一点把自己想得弱小了一点，背起来会有点吃力。或许学琴总是苦的，所以会很自然地把路途和过程想象得艰苦一些。这件事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就宣布不学了。父亲也很快原谅了她的半途而废，父亲的逻辑很简单，喜欢弹琴就弹吧，不喜欢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现在似乎在重走童年路。跟着女儿学，跟着女儿练，当女儿的司机，也当女儿的学生。

    2014年1月，她当司机带女儿考过一次级。当时还住在五环以外。那一天，她们早早出发，还是在复兴门桥南被困住。距离考试10分钟的时候，俩人还在车上。考场就在马路对面，问题是不知道怎么正确掉头，如果错了，再兜回来显然会误了考试。

    在北京这个城市，导航解决不了一个路口的问题。她命令老公不许放电话，不管后面的车喇叭鸣得多么惊天动地，她仍然不为所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慢慢地报路标选路口。当时和老公在一起的人应该觉得很逗吧，因为老公一直在说，别哭啊——说的不是小姑娘，是小姑娘她妈。

    等到了考场之后，她才知道，钢琴考级的规矩是，如果你赶不上这一场可以赶下一场。小姑娘欢乐地进去了，不久，就从考生出口欢乐地出来了。完全不明白母亲在路上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