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俗的港台片里,常听到一句台词,年长的阿婆边做饭菜,边给年轻姑娘传授人生经验:“要抓住男人的心,最重要是抓住他的胃。”这一句话,说得语重心长又充满禅机,犹如中国古代男人要背的孔孟之道一样,只言片语背后,隐藏着一个漫长的故事:驯化和斗争。
道理很简单,两个有着完全不同人生轨迹的人结婚了,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生活习惯各异,尤其是饮食口味。可能男的喜欢甜,女的偏好咸,男的爱红烧,女的喜清蒸,男的无肉不欢,女的见肉生腻……无论家中谁来掌勺,口味不统一,争吵肯定不断,更遑论“抓住”谁的胃了。
男人光着膀子在厨房里大汗淋漓两个小时,操持了一桌子佳肴,边在围裙上擦着双手,边对着女人笑。女人轻抿一口,眉头紧蹙:“怎么又放花椒了?”或者女人忍着痛经又是刮磷又是剁肉准备好了周末晚餐,想和男人一起大快朵颐,男人举箸入嘴:“怎么又放那么多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干活儿的人之前一两个小时的艰辛化为乌有,满心欢喜登时化为满腔怨怼。
人们常以党派来区分持不同口味者,比如“甜豆腐脑党”和“咸豆腐脑党”,“肉粽党”和“蜜粽党”等。如此说来,两人结婚,便是不同党派人士的结合——若在专制社会里,一人说了算,另一人附庸,日子倒也安稳。但在民主制度中,两党缠斗,不相上下,便免不了餐桌上的一场恶战。
万恶的旧社会里,一人独大,家中饮食原则当然由男人定,女人只能改变自己的口味迎合夫君。孔夫子的弟子曾参让妻子去蒸梨,妻子蒸了七成熟,但曾参要的是十成熟。梨一上来,曾参大怒,直接把妻子给休掉了。
现在毕竟文明了很多,男女平等,谁的口味应该成为家中正统,就成了一个麻烦事。此间,少不了明争暗斗。当然,餐桌上的斗争,其实是夫妻斗争的一部分,最终谁更强势,谁就将取得家中的主导权,包括饭菜口味。比如我父母,经过几十年的打打闹闹,终于确定了母亲在家中的绝对统治权力,平时只能是她做什么,父亲吃什么。有时候,到节令,比如端午节,父亲便和母亲商量,买糯米包点粽子如何?母亲随口回他:“我不会做。”父亲只好作罢。
父亲是一个对吃颇有讲究的人,家里光菜谱就买过好几本,一方面自己学,偶尔也会暗示母亲可以看一看。但母亲几乎不理,我行我素。父亲没办法,偶尔兴致来时,只好自己下厨炒几个菜。只是后来,随着年纪增长,身体抱恙,需长期服药,对饮食多有禁忌,好多东西都不能吃了,终于放弃了饭桌上最后的抗争。
我不比父亲,从小到大,都是在母亲喂养下长大,饮食偏北方风格,单调粗暴,对食物几无挑剔,味蕾迟钝,舌面粗糙,如演义小说里的莽汉,以吃饱为第一要务。大学期间,我曾创下醋溜白菜一吃吃半年,下半年又把西红柿炒鸡蛋吃了个够的纪录。偶尔改善生活,最爱饺子,咸淡不论,皆是佳肴。大概妻子也是见我如此好养,才答应和我搭伙吃饭。她厨艺远胜于我,清蒸我喜,红烧我爱,即便偶尔失手,出现焦糊,我吃起来都甘之如饴。所以我俩的饭桌上,战争未开,结局已定。
我这情况,实属侥幸。更为年轻的一代,多是独生子女,想来舌尖上的冲突,更是厉害。好在,大不了还可以下馆子,里面的厨师早就练就了“众口难调调众口”的高超本领,也能暂时止住战火纷争。
这是等而下之的选择。最好的选择,得像沈复和陈芸学习。两人虽生在清代礼教社会,但并不太受其束缚。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记载,妻子陈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泡,且喜欢吃臭豆腐和虾卤瓜,两样都是重口味,沈复很讨厌。两人为此斗嘴,陈芸斗不过丈夫,只好用强:“你喜欢吃蒜,我陪你吃了,这卤瓜你也陪我尝尝如何?”说着便递过筷子“强塞我嘴里”。沈复捏着鼻子试着嚼了嚼,尝出美味,从此也开始吃了。如此这般,后来,沈复连臭豆腐也觉得好吃,完全被“驯化”了。
沈复后来还傲娇地问陈芸:“我刚开始挺讨厌这些的,怎么后来又喜欢上了,口味的变化真是令人想不通啊!”陈芸则笑着答他:“情之所钟,丑也不嫌弃!”这才是餐桌上的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