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有什么好喝的?辣,呛,喝多了会呕吐,第二天头重脚轻,会耽误许多事。一直没想明白这个问题,某天晚上,准确地说,应该是半夜的时候,当我在外面忙碌完回家,小心翼翼地开门,到厨房找来一只杯子,倒上一杯酒,在沙发上坐下来,安静了十来分钟后,忽然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孩子睡了,秋风从窗外吹进来一丝凉意,电视待机状态的显示灯散发着淡淡的蓝光。人在这一刻容易做回自己,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思索着“酒有什么好喝的”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头脑里出现了一些画面。比如,像我二叔这样的人,喝了一些酒之后,手里捏着酒杯,眼泪就会突然掉下来,这也是我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喝酒是个高兴的事情,怎么莫名其妙就哭了?
哭了不是因为酒,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人吧。我猜大概是的。顺着这个思路,我想了下去。这下不得了,一下子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和我喝过酒、有过至深交情的人,我的喝酒爱好以及习惯,喝酒的方式,酒后的样子,是和这些人有关的。他们在我生命的不同时期与我喝酒,虽然在后来的旅程中不断走散,可是喝酒时积累的情感还在,在我的血液里和思想里,影响着我说话、做事。
我不是一个人在喝酒啊。不是一个人。当我孤独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酒杯只有一只,筷子只有一双,可是只要我想,他们就会从遥远的故乡和同样遥远的他乡赶来,闭上眼睛就会想到假若此刻在一起他们会怎么劝酒,会如何聊天,我们说重复的话,开重复的玩笑,为同样的事情沉默,讲述记忆清晰的经历……在这样的晚上,我想起了那些和我喝过酒的人。
比如孙绍林。这个一辈子在文化站工作的老头儿,第一个把我的酒瘾培养出来的人,那年和我对桌而坐,经常是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把头从稿纸堆里抬起来,把老花眼镜从鼻子上拉下来一点,笑眯眯地说,“小韩,咱们爷俩中午喝一点?”对了,那时我二十来岁,还是小韩。得令之后我推出自行车,花10块钱或者更多一些的钱,去街里买一些下酒菜回来。小韩和老孙,收拾出一张桌子,大白天的,在办公室,就这么喝了起来。
我想起了王永伦,一个儒雅同时又带有文人傲气的人,一个可以用茶杯一口干掉一杯白酒的山东人,一个订阅了一辈子文学期刊、喜欢在酒后号召大家朗诵诗歌、散文的人。他应该在别的大城市,写更多的文章,和更多的人喝酒,但他却一直安心于县城。我离开家乡的最后一次酒是他请的。那次出走狼狈不堪,拖家带口,行李沉重,心急如焚的老王把我们一家送去50公里外的火车站,打仗一样把我们塞到座位上坐下,火车开动的最后一刻他才跳了下去。
还有那个熊孩子王烨。嗓门大,酒量不大,脾气挺大,年轻时的酒友们喝着喝着莫名其妙就打了起来,一个赛一个地在地上摔啤酒瓶子,他的脚边有只啤酒瓶子爆炸了,炸伤了脚,不敢让领导知道,要坚持上班。于是我每天把他从宿舍背到办公室,下班时再从办公室背到宿舍,脚伤愈合过程中换纱布时,我打来温水放上细盐自制成消毒水,一点一点地帮他洗干净。有句话一直没对他说,兄弟,我可是对你有洗脚之恩,这辈子你得用多少脸盆的酒才能还得上!
每喝必醉的人当中,少不了陈传辉。这个哥们儿爱折腾,开饭馆了我们送一个匾过去喝,开工厂了我们送一面镜子过去喝,开酒类销售点了我们两手空空过去喝。因为他说了,家里别的没有,四壁都是酒,随便喝。最难忘的是他结婚时那场不要命的喝,一群刚入社会的年轻人,没地方去发酒疯,就在人家的婚宴上用一瓶瓶的白酒把自己灌醉。传辉同学喝了两瓶或三瓶白酒。为了啥这么喝?谁也说不好。可是现在我想坦诚地认罪,那次喝到最后我给自己的酒瓶里掺了水,因为实在喝不动了,吐到不能再吐了。
我和杜伟在他的出租屋里喝,他有个画家朋友自找残废也过来喝。我们从中午喝到黄昏,3人喝掉了3箱啤酒,喝掉的酒瓶子可以环绕我们两周,最后加上的一瓶白酒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只记得自己很夸张地往后倒去,倒下的动作在脑海里已成永恒,缓慢,坚决,势不可当。我和韩歆在马路边的酒馆喝,长达5年的时间里,每人一瓶白酒,不喝完不走,喝醉了就去路边抱树,抱完树回来继续,猜火柴棍喝,吟诗喝,石头剪子布喝……喝酒的人,还真是如顽童啊。我和刘琪瑞、王自广喝,喝多了扔自行车,扔钱包,想把一切能扔的都扔了……后来我想少喝点,刘琪瑞急了,火了,是真生气了,他说,你这个人,怎么现在变这样了?!
深夜的时候不合适想往事,尤其是在酒入喉之后。我不是一个人在喝酒,我是在和朋友喝酒,和记忆喝酒,和过去的自己喝酒。你说,这怎么能戒得了。我想起了二叔捏着酒杯掉眼泪的情形,忽然觉得也想掉眼泪。以前喝酒之后极少哭是因为年龄还不到。不管什么男人,到了可以成为别人二叔的时候,到了你喝酒时会忍不住想起太多人的时候,当你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可以做回自己的时候,喝酒,想人,想事,会很容易哭,不信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