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昭苏县种马场的维吾尔族夫妇阿拜和茹合娅的大家族中,儿子多力坤是一个传奇。
他拥有一连串骄人成绩,11岁获内蒙古马术锦标赛速度赛冠军,15岁获全国马术锦标赛场地障碍赛亚军、日本国际马术大赛场地障碍赛第六名,21岁成为全运会马术团体冠军成员……少小离家的多力坤每每返乡,总会如英雄般被家族里的一大群男孩团团围住,争相问这问那,所有话题都围绕着赛马。
表弟艾克拉木就是其中一位。他常常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年长15岁的多力坤身后,多力坤去哪,艾克拉木就到哪儿,多问到一点马术知识都会让这个牧场少年欣喜若狂。他立志成为像多力坤一样的骑手,从12岁开始,拉着家里放牧的伊犁土马悄悄独自训练了4年。
两个亲弟弟肖克来提和努拉合买提(以下简称“努尔”)亦追随哥哥走上赛场,成为国内大型马术赛事的得奖专业户。
在多力坤的影响下,家族里先后有7个小伙子走上了马术场地障碍赛场,成为真正的骑手。
马语者
当祖玛尔(本名苏国昌)推开位于北京顺义区一家专供训练的私人马场的铁门,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马场优雅而精致,海棠树、梨树、桃树,一排排各色娇艳的玫瑰花把马场装点得如花园一般,铺满纤维布的白沙场依照奥运会标准马术障碍比赛场建设,嫩绿的草场专供马儿休憩奔跑撒欢,深绿色的爬墙虎顺着纯木质结构的马房自然垂落,名贵的德国温血马、阿拉伯公马、供孩子骑乘的矮种马安静地在马圈听音乐,教练多力坤正在策马跨越障碍……
“那一刻,我看呆了。”祖玛尔说,2008年10月15日,接到大哥多力坤的一个电话后,他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就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祖玛尔此前只骑过昭苏大草原的土马,对马术一窍不通。从小,他就听种马场的老牧工说“马通人性,是一种最有灵气的动物”,但自己却很难体会。
一开始,祖玛尔并不理解多力坤对马的态度。
“那时已是深秋,天气渐凉,大哥给马儿涂上沐浴露,对每一寸毛皮认真刷洗,冲洗后再用水刮将马身上的水刮干净。他让我牵着马进入一间挂着浴霸的房间,像人蒸桑拿般给马烤背,大哥还拿一种特制的按摩药给马儿做全身按摩!”祖玛尔小声犯嘀咕,“不就是一匹马吗?我对家人还没有这样细心照顾呢!”
有一次,祖玛尔跟随大哥外出比赛,拉马进入比赛的马场时,已经到了深夜,多力坤小心观察着马圈里稻壳的厚度能否让马睡舒服,检查喂料的槽干不干净。祖玛尔忍不住肚子咕咕叫,说:“我饿了。”
“忍着!比赛阶段,马的福利高于一切!”平日里和善的多力坤抛来冷冰冰的一句话,让祖玛尔感到吃惊,只好继续干活。
多力坤爱马。马生病时,他就和马住在马圈里,在稻壳上坐一夜,观察马的反应。
艾克拉木曾在大哥身边生活20多天,发现了很多有趣的细节。多力坤会给马过节,每年的1月1日,他会提前准备苹果、胡萝卜、糖果,喂到每匹马口中,并附带一句节日祝福。每次骑完马,他会给马喂一个方块糖,说声“你辛苦了”。
多力坤常说:“你要好好爱马,虽然它不会说话,但它都看在眼里,总有一天会报答你!”
多力坤懂马,是真正的马语者。
他自己给马接生,能从粪便中发现一匹马的病情。他爱跟马说话,有时是维语,有时是俄语,生气时,他还会教训马。
马房里的马都认识他。多力坤一进去,所有马都会兴奋地叫起来。艾克拉木曾见到一匹马训练时不听话,大哥生气地瞪了一眼,马儿吓得发抖。
“很多时候,真的感觉很神奇!哥哥9岁开始接触马,全凭感觉和经验,很难模仿。”努尔说,马场自己培育了一匹漂亮的小公马,起名“小男孩”,非常淘气,喜欢咬人,只要人骑到它背上,就抬腿直立起来,哥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慢慢调教、驯服了它。
多力坤从不打马,他说:“马越打越犟,对马要有耐心,让马知道你不会伤害它,愿意用心去感化它!”
他打了个形象的比喻,“马跟人一样,生病时,特别安静可怜;高兴时,尥蹶子撒开欢狂奔;年轻时,初上赛场会紧张害怕;老了,牙齿松动眼皮耷拉下来;一匹马,可能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哪不舒服了,找原因治疗、养伤、恢复,又好了。”
“马老了跟人老了一样,身体的各个零件都不好用了,但老了还得好好伺候它,每天带出来遛一遛,呼吸新鲜空气,听听抒情音乐,看看风景,死了就找个地方给埋起来。”多力坤有一匹多次获得全国冠军的功勋马,名叫罗阿诺,是他专程去德国选的一匹个头高达1.86米的温血白马。
如今,罗阿诺已经23岁高龄,周身呈现老态,早已不复当年神勇,多力坤仍将他视为至爱,不允许任何人骑,总是亲自遛它。
“人与马之间就像谈对象一样,这个人特别合得来,那个人就说不上话,能否投缘、钟情,这个东西解释不了!”多力坤说。
直到遇到安娜,祖玛尔才终于理解了大哥的一句话,“人把马当亲人了,马就通人性了”。
到马场一年后,大哥指定4岁的母马安娜当祖玛尔的马术障碍训练和教课马。与祖玛尔之前学习骑乘基本动作的鬃毛长得遮住前肩的纯白帅气的阿拉伯公马相比,安娜有点丑陋,她虽个高,但肚子硕大显得笨重。
第一次跳障碍时,祖玛尔被安娜稳健的技巧折服。过完冬,剃完毛发,祖玛尔发现安娜深棕色的毛皮在阳光下泛出透亮光泽,那时,他觉得安娜美极了。
祖玛尔和安娜的感情越来越深。2013年3月24日,这一天祖玛尔永生难忘,他的安娜死了。
按照计划,他们本应在13天后共同参加一场全国赛事,已经准备好为荣誉而战。
可是,疖疹——安娜从娘胎里带来的病,这一次要了她的命。“每年安娜都会犯一两次,她不舒服时难受极了,又不会说话,总在不停转圈,两个前蹄焦躁地刨地。”每到此时,祖玛尔总会细心照顾,帮她渡过难关。
赛前,安娜突然不舒服,祖玛尔陪伴一旁抢救两天两夜后,安娜在马房里转了一个圈,倒在地上,临死前最后一个留恋的目光留给了祖玛尔。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为马流泪,哭得特别伤心!”祖玛尔眼睁睁看着安娜死在自己面前,整整一个月,他没有碰马,脑子里全是安娜。
煎熬
8年前,当弟弟艾克亚尔初中毕业后如愿来到多力坤大哥所在的马场学习后,4000公里之外,正在昭苏老家读高二的艾克拉木每天如坐针毡。
他羡慕弟弟,心也跟着飘到了北京,每天电话了解的情况更让他激动不已。他告诉父母想去北京学马术,父亲为此很生气:“你们两兄弟都走了,留下我和你妈老两口怎么办?”抵不住梦想的诱惑,艾克拉木和一个朋友打好行李,偷偷跑了。
在艾克拉木心中,多力坤是最厉害的人。从小看着大哥的照片,听着赛马的故事长大,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什么时候能和多力坤一起骑马呢?”
马是草原的灵魂。在昭苏种马场,遍地都是马,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回族等各民族牧民的孩子从小都在马背上长大。
按照多力坤每次回乡探亲时的经验分享和演示,12岁的艾克拉木暗自确定了长大后要成为骑手的目标,开始拿家里的土马训练。
找合适的“训练场”就整整花费了一个星期时间。每天放学后,他就骑着土马到处转悠,精心考察场地,几乎每一天都要换一个地方,终于在离家3公里外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块非常平整的草地,面积差不多有一亩地,那里的草翠绿,刚刚割过又矮又平整,中间没有石头杂物,不会伤害马。
更重要的是,草场500米外有一个大水坑,艾克拉木用手捧水尝了尝,觉得很干净,这些好条件让他心满意足。“毕竟,周末一整天都要待在草场‘训练’,马儿渴着可不行。”
骑马时,小艾克拉木只能靠记忆想象多力坤骑马的样子,模仿当时听到的、看到的,按照大哥说的方法练习,这种训练方式一直持续了4年。
黑马
训练5年后,25岁的祖玛尔突然接到在鸟巢举办的2012年浪琴北京国际马术大师赛的参赛邀请,这是多力坤为表弟报的名。虽然不善言谈,但每个弟弟的进步,多力坤都看在眼里。那场比赛,令祖玛尔感到意外的是,多力坤没有为他选择0.8米的低障碍,而是直接挑战了1.2米马术场地障碍,祖玛尔的动作完成得很漂亮,只比对手们晚了几秒,获得第三名的好成绩。
多力坤一直对弟弟们的训练严格要求,“只有刻苦训练,才有机会成为冠军。”
在努尔眼中,哥哥多力坤的勤奋令他敬佩。“没人监督大哥是否上班,他甚至可以每天都休息,但事实上,除了比赛,多力坤的生活节奏每天像时钟般固定,早晨7点半开始训练,下午6点半回家,训练、维护、遛马……即便是周一的休息日,他也不放心地要来转一圈。”
多力坤常说,一天不训练就是后退。
从10岁开始学骑马,43岁的多力坤迄今已在马背上持续训练了33年,仍然不知疲倦。
多力坤的父亲阿拜是伊犁有名的兽医,儿时总带他去看速度赛马的比赛。他对赛马很感兴趣,马成了他的交通工具,越跑越快。11岁,多力坤到内蒙古参加速度赛马比赛就破了1000米的赛会纪录。
1987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体育局对马术项目开始重视,多力坤被选入新疆队,训练基地在乌鲁木齐。因为离家比较远,父亲放心不下,就跟着一起到了马术队。阿拜育有6个孩子,在乌鲁木齐陪着二儿子多力坤,家里养的牛因为没人照料全都死了。阿拜不得不把15岁的多力坤带回了家。
半年后,新疆队请来了西藏队的教练带队,一来就问,“当年那个速度赛马很厉害的小孩儿在哪儿?”连续发了3封电报后,阿拜又把多力坤送回了马术队,从此再也没有离开。1987年,多力坤开始对障碍赛马产生兴趣,于是改练障碍赛马,随后获得过全国锦标赛第二名,并与队友合作,为新疆夺得七运会马术障碍赛团体冠军。
2001年,在九运会马术场地障碍团体赛的颁奖台出现了有趣的一幕,台上的12名选手中,有3位长相酷似的维吾尔族选手。他们哥儿仨分别是代表新疆队出战,获得团体第三名的多力坤、努尔,代表广东队出战获得第二名的肖克来提。
弟弟肖克来提和努尔都是赛场的黑马,他们从小受哥哥影响,都爱上了马术比赛。
家里的6个孩子中,唯有努尔选择了读汉语学校,他被家人寄予考大学的期望。可在努尔和妈妈去乌鲁木齐看望哥哥时,被吉尔吉斯斯坦的外籍教练选中加入了新疆队。
多力坤曾在吉尔吉斯斯坦训练两年,带回很多前苏联的马术杂志。努尔印象最深的一幅画是一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在河边给一匹骏马洗澡,“这就是我啊!”杂志是俄语,努尔虽然看不懂,但图片让他深深着迷。
刚入队时,由于新疆队马匹紧张,努尔只能骑一些2~3岁的国产马练基本功,只有在帮老队员遛马的时候偶尔骑骑好马。练了半年正规马术后,他就骑着国产马跳障碍去了,结果人仰马翻,把胳膊都摔断了。休息了一段时间,重新投入训练的努尔又不小心把锁骨摔断了。
努尔说:“我胆儿大,大哥没少替我操心。直到受伤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到骑马不是蛮干,要去感受它,这样才能做到人马合一。”
“在家里,我年纪最小,大哥为照顾我专门和我住到一间宿舍,为我洗衣服,有时回队晚了,还去食堂帮我打饭。到了周末,他还会跟我和肖克交流骑术,让我们熟悉比赛氛围,分析不同马的脾气秉性,当时还嫌他啰嗦,现在才明白他的苦心。”努尔说。
在2001年的九运会上,21岁的努尔第一次骑着比自己年龄还大两岁的快退役老马参加比赛。为了防止马累着,努尔不敢多练。即便如此,如同一匹黑马,他获得了马术场地障碍比赛团体第二名、个人第五名的好成绩。
肖克来提同样是哥哥多力坤的骄傲。他是中国马术界第一个成功转会的骑手,被求贤若渴的广东队从新疆马术队挖走,仅练习了一年障碍赛马,就获得了全国锦标赛的亚军。
近年来,跟随三兄弟进入马术赛场的艾孜孜、祖玛尔、艾克拉木、艾克亚尔和热合买提江,亦分别在全国性马术障碍场地比赛中获得不俗成绩,成为马术行业一匹匹年轻的“黑马”。
兄弟
对多力坤来说,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1993年,多力坤刚从吉尔吉斯斯坦训练归来。在国外的两年间,每天都是枯燥乏味的骑乘训练,他渴望获得更好的成绩,格外珍惜难得的学习时光,仅回伊犁家乡一次。
回国后,多力坤返回新疆马术队继续在乌鲁木齐备战当年的全运会。由于怕多力坤父亲去世的消息影响他的竞技状态,全队都瞒着多力坤,直到赛后才告诉他。当年,尽管多力坤在团体比赛中发挥不错拿了金牌,但个人比赛时竟走错了路线。
父亲去世后,母亲承担起了6个孩子的生活重担。努尔说,为给家里寄钱,大哥在队里几乎不花钱。
可微薄的工资无法支撑整个家庭,多力坤期望找到新路子。通过赛场上的朋友,他了解到北京马术俱乐部的信息,在朋友帮助和新疆队领导支持下来到北京,成为新疆第一个闯荡北京的马术选手。
1994年,他成为北京石景山马术俱乐部的教练兼选手,作为新疆马术队运动员,重大赛事仍代表新疆队参赛。
多力坤频频在国内马术场地障碍赛事中获奖,成为北京知名的马术教练,他一边骑马一边教课,很多年轻选手慕名而来。对自己积累的马术经验,多力坤从不藏着掖着,总是有求必应、倾囊相授。
私人马场投资人罗红邀请多力坤担任教练和选手。2005年,多力坤和新疆马术队友一起远赴德国,选中身高1.86米的高个白马罗阿诺。一段时间的训练后,罗阿诺首次亮相就拿到了当年全国马术障碍场地锦标赛和大奖赛的冠军,并连续两届获得马术超高赛冠军。
多力坤对家族的兄弟们一视同仁,从不表露对某个人的特别偏好,总是用个人的经历和经验鼓励年轻人“勇夺赛场冠军”。
艾克亚尔是在多力坤身边学习时间最长的徒弟,他很感恩这7年的经历:“多力坤是我们最尊重的人,没有他,我们怎么可能有机会待在各个马房,与马相伴,过着这么快乐的生活?”
“我不太喜欢读书,如果没有走上马术的道路,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艾克亚尔说。
艾克亚尔曾经不理解大哥的过度严苛,刚开始甚至以为故意找茬。“比如练习膝盖夹马鞍的基本功,1个小时的时间太难熬,可即使再难受,也不允许停下来。”两三个月后,他就已经适应了,慢慢地爱上了马术。
努尔说:“大哥坚持‘只有人正才能骑好马’,教骑马之前,首先教我们如何做人,我和肖克也执拗过,他总说,马术运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出成绩的,要时时严格要求自己,对待生活也要一样,努力付出就会有回报!”
艾克拉木在天津、北京的马术俱乐部工作4年后,一次,父亲因为太想念儿子,在电话里哭泣不止。作为家里的长子,他毅然决定回新疆发展。现在,他已是位于乌鲁木齐的野马集团阿哈捷金马(汗血马)中国展示基地的马术总教练,负责118匹汗血宝马和其他名贵马种的训练。艾克亚尔一年前也来此当骑手。
13年的北漂经历,让艾孜孜练就了一口京味儿普通话,4年马工经历练就了他扎实的马术基本功,考取了英国马协颁发的教练证。现在,32岁的他在北京天星调良国际马术俱乐部一边教授学员,一边抽空训练参加全国赛事,工作忙碌而有序。
分布北京、新疆两地,八兄弟走出了不同的个人发展轨迹,日子过得越来越好。42岁的多力坤一直等到将肖克、努尔的婚事都操办完成,自己才成家。4岁的大儿子显然遗传了父亲爱马的天性,喜欢骑着矮种马“小乐”和“帅哥”在草场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