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你又入我梦。
梦里,我穿着鹅黄色的小衫,手里攥着刚在门前摘的野花,坐在小板凳上看你剥豆。新鲜的毛豆有雨后青草般清新的香气,你穿着簇新的夹背心,双手不停地上下翻着。我看着你苍老却有力的手,指尖因挤压而泛白,又很快恢复红润,一压,再泛白,一松,又红润。红白两色交替,在指尖泛起了细浪,而新鲜毛豆的香气也在随着这波浪的起伏忽淡忽浓……
梦境甜美,似乎处处飘散着馥郁花香,醒来却是虚无。你已经离去很久。记忆中,你从不曾和我分享这些平淡的快乐,你的门前也似乎从未有过花香,只有陈旧的家具、废弃的杂物,幽幽地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你留给我的味道,除了孤寂与腐朽,只有一切结束后那块云片糕的味道。
满室的肃穆裹挟着的,不是悲伤,是内心无尽的惘然。空气中似乎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金属般气息,残酷而冷淡。我凝视着你的遗像,却觉得陌生。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你,我甚至要怀疑那双含笑的、慈爱的双眼是否曾经真的属于过你。你的眼里有光,但我却从未捕捉到。
你之于我,只是每逢节庆要完成的任务,一个陌生的,似乎不曾与我有任何交集的老妪,一个因为阿尔茨海默症将我的出生都从记忆中抹去的病人。我之于你,有时是邻居,有时是养老院的护工,有时是陌生人,疾病将我在你心中的一切都抹去,声音隐退,光线也远遁,我们在混沌之中互相摸索,在陌生的触感下彼此走失。甚至,在你的葬礼上,我都不能强迫自己,为你流一滴真心实意的泪。
可那一天,我木然地参加完葬礼,顺从地吃下大人递过的云片糕——那是我从你那里获得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东西。云片糕白白的,可尽管口感干涩粗糙,但它至少是甜的。我用尽力气将它咀嚼,咀嚼,又用尽力气将它咽下。云片糕是甜的,吃完却开始发酸,先是粘在牙上的那一点,再是整个口腔,最后从舌根蔓延而下。酸味是一只无形的手,将记忆轻推慢揉,揉搓得我整颗心都酸了。
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你头脑还清醒的那段时间,你也曾揽我在怀中,管我叫“囡囡”,语调柔软,细语呢喃。尽管揽着我的手瘦得像枯柴,皮肤又似麻布般粗糙暗淡,但每每在你怀中,总能邂逅你衣领上淡淡的皂角味,细细嗅来,像一缕阳光照进我心中的小窗,浪漫得像一幅油画。后来,你开始渐渐遗忘一些事,一些人,你忘了关门,忘了洗脚,忘了吃饭,忘了我,忘了我的爸爸——你的儿子,可你为什么,到临去时还记得我的堂兄?记得对他的每一句叮咛?
那种酸,酸得人五脏翻江倒海几乎要咳血,却唯独流不出泪来。我们的情缘太淡,等不及我长大,遗忘的橡皮已将维系我们的那点血缘亲情擦去,只留下一道很浅、很浅的印记。可你留给我十余年在遗忘和现实之间的苦苦挣扎,以及还没来得及温暖我就被早早封存的爱怜。
时光下,岁月里,记忆中,我们错过了彼此的味道,我们错过了整整一生。从前只道是人心凉薄,如今才明白,原来世间的种种无奈,早已不能用对错去判断。
无锡市辅仁高级中学 陈海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