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电报非常简短:以两军死伤过多,请即亲率红十字会中西医队迅速前来战地,普救同胞。
对上海挂名公务员沈敦和来说,这封电报意味着一个艰难的抉择:听从朝廷,还是红十字精神?
那是1911年10月23日,中国红十字会组织诞生7年有余,但它当时的名字,是“大清帝国红十字会”。
世界各国的红十字会,都是独立的民间组织。那年头,其主业并非拉着突患急病的市民满城市跑,救死扶伤最重要的地方,在战场。因此,这组织抱定“严格保持中立”的立场,以换取交战双方的安全为承诺,见伤员就救,不分敌我。
这可让大清军民开了眼。
红十字组织在中国的第一次登场,是甲午战争时来自日本的“赤十字社”。
当时的大清官兵,一点儿也不认识白底红十字的标识。看见日本人来了,先胖揍一顿。人们很快发现不对头:他们不光救日本兵,也救中国兵,还救了好多。
震惊的中国媒体很快反应过来。“今则合欧亚美诸洲,除野蛮外,凡有教化之邦”,都办了这个会,不办是少数。有识之士在《申报》上发问:所谓王者之师应当最重仁义,如果眼睁睁看着伤员病患被搁在战场上忍痛呼号,而没有人去为他们提供帮助扶持,且不说大家心里能不能忍,先就得被外国人笑话说我们是野蛮的国家了。
这是1895年。甲午战败,已经有旅日华侨向清政府递折子,陈述兴办红十字会的种种好处。清政府也说,挺好,该办,可就是迟迟不见动静。
直到9年后,日俄战争爆发,红十字会还没影儿,大清国又碰上了难题:战事一起,各国都有红十字组织进入战场抢救伤员、疏散难民。而东三省的中国老百姓,却无路可走。
以沈敦和为代表的沪上绅商就在这时候出场了。这批人往往在官府里有个挂名的职位,但主要从事工商业。
光绪三十年,在他们的努力下,“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成立。这是曾在英国留学的沈敦和想出的一个妙招:既然清政府没有设立红十字会,那就以在华的中立国英、法、德、美代表的名义,设立一个能够得到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承认的中立组织,上战场去救人——反正救谁都是救。
就这样,由商人牵头,中外慈善人士募捐,中国红十字会诞生了。
慈禧太后随即发来贺电。
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上了战场。3年后,在濒临解散之际,这一组织统计了一下。在战争中,他们总共救济了46.7万余人,因伤重不治者仅仅332人;募捐收入64.19万两白银,支出的白银则有57.74万两。所有红十字会员都是志愿者,不领分毫薪水。在他们的努力下,红十字“救死扶伤”精神深入人心。
然后,商人收兵,朝廷出马了。
清政府派盛宣怀充任红十字会长,并将组织更名为“大清帝国红十字会”,总部设在北京,变成一个官办的组织。
后世有研究者分析,将红十字组织改为官办,能让盛宣怀在红十字会中拥有实权,这可能是他推动改名的动力。
沈敦和曾试图向盛宣怀陈述红十字精神。他告诉这位朝廷大员,正因为红十字是中立的民间组织,才能在遇到战事时毫无牵挂地救死扶伤,若是改为官方筹办,则一切行动只能在军队背后,这与红十字的宗旨是背离的。盛大人没听他的话。
“大清红十字会”大印被精心铸造出来,并于1910年6月正式启用。一年多之后,辛亥革命爆发,沈敦和预言过的局面变成了现实:战场上伤亡惨烈,但官办背景的大清帝国红十字会,根本适应不了战地救护。当然更不可能生出抢救革命党人的觉悟。
尽管尸骨累累、人命关天,仍越不过“官办”这道高墙。沈敦和就在此时收到电报,他必须作出抉择。
电报抵沪的第二天,他找到当年一块儿办万国红十字会的老朋友,一块儿组了个董事会,研究怎么往武汉派战地救护队。
不过这一次,组织的名字叫“中国红十字会万国董事会”。
他们募捐、筹款、派出医疗队、在战场上掩埋死者……战争结束后,一本财务收支情况册也出炉了。与上一次日俄战争结束时一样,这个万国红十字会再次功成身退,把以后的事业,留给了即将到来的“中国红十字会”。
就在沈敦和另起炉灶后两天,盛宣怀被罢官。当新的会长接任者到来时,清廷颁发的任命状上,“大清帝国”几个字已经不动声色地被“中国”所代替。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