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浑雄的鼓声,仿佛穿越千年的历史脚步;遒劲有力的舞姿,也已经跃动了无数时光。每到中国农历新年,广西西部的壮族村民们,都要祭拜保佑稻米丰收的青蛙之神。当地人把青蛙叫蚂拐,这个仪式叫做“蚂拐节”。
中国首部全面反映稻作文化的大型人文纪录片《稻之道》中展现的这种原始风俗,今天在广西只有位于云贵高原东麓的巴英村等少数几个壮族村寨还保留着。和珠江上游中国第三大河红水河居住着的壮、侗、瑶等民族一样,这里的村民世代以稻米为生,稻米养育了他们的历史文化,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食物。
大量考古发现和生物遗传研究最新成果证明,中华民族最早开始种植水稻,并向世界传播。稻米是中华民族对人类社会最重要的贡献之一,稻米养育了中华民族,稻作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脉之一。《稻之道》不但集中展现了以壮侗民族为代表的稻作民族珍贵的文化遗存和令人惊叹的自然景观,也直面了濒临危境的野生稻、受到环境污染挑战的稻米生产消费,以及正在消失的稻作文化遗存保护难题。
原始稻作文化密码,记录着一个民族成长的经历
春节即将到来,村民们为蚂拐节忙碌着。年过60的廖熙福是巴英村的寨老,寨老是壮族村寨里的大家长,有很高的威望。廖熙福一边忙着组织蚂拐节,一边焦急地等着在广东打工的儿子回家过年。
十几年前的一次泥石流,冲毁了巴英村的大片良田,过去很多种稻米的水田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现在村里只有很少几块地还能种稻米,但村民们依然以稻米为日常的主食。为了迎接儿子回家过年,廖熙福把采来的特殊花草煮成红、黑、黄、紫四色的汁液,将白色的米浸染着色,加上米饭本身的白色合成五色,上锅蒸煮后成为五色米饭。五色米饭是壮族重大节庆必不可少的食物,寓意吉祥如意,五谷丰登。
过完年,廖庆催就要回广东打工了。趁还在家,他想多帮父亲干点农活儿。和中国许多农村一样,巴英村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村里的农活儿都由留守的老人承担。耕地对在工厂打工多年的廖庆催来说已经非常生疏,看到年迈父亲辛劳的身影,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近万年的稻田耕作,让稻作民族安土重迁,注重家庭和睦与子孙繁衍,形成了天、地、人和谐共处的生存智慧。随着工业文明的兴起,农耕时代的传统面临着挑战,但更多人依然坚守着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廖庆催说他将来还要回到家乡,回到稻田,和父母一起耕作,和稻米一起繁衍生息。
古老的习俗,淳朴的民风,好客的乡民,让水稻民俗文化学者玄松南博士10多年来一直奔波在中国西南的山寨田埂,流连忘返。这位原来的水稻技术专家,近些年开始致力于稻作文化的保护。在玄松南眼里,这些深山里的民族山寨,依然存活着很多与稻作农业伴随而生的风俗,而这些原始的稻作文化密码,记录着一个民族成长的经历,“社会发达以后,这些传统的东西都要消亡。反过头来要好好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文化的根在哪里”。
农历三月三的歌圩节是壮族的重大节日,那一天临近村寨的人们都会穿上传统的民族服饰聚集在一起,用歌声互相应答对唱。在壮语中,“歌圩”就是“歌声集市”的意思。在交通不便、娱乐稀少的年代,歌圩也是男女青年认识交往的重要场合,抛绣球,斗牛,抢花炮……通过节日和庆典,稻田耕作的艰辛,能否丰收的忧虑,被暂时遗忘。
在贵州西南的雷山县桃江村,全村的人还在睡梦中,苗族村民余通华就已经和徒弟一起上山采野草了。他带着制作完成的草标,来到即将插秧的稻田里,插上草标,然后从秧田里取出几株秧苗,象征性地插在稻田中,祝福移秧后的青苗能够茁壮成长。这种直接在稻田中举行的仪式,被称为“开秧门”。这里的仪式依然固守着最为传统的形式,保持着神秘肃穆的原貌。
稻米的生长对自然条件要求比较高,从播种到成熟,要经历寒暑、旱涝,要抵御病虫害和一切不可预知的灾祸,才能获得最后的收获。对这里的人们来说,稻米不仅是一种食物,而是他们幸福感的一部分,占据着他们生活的全部。无论婚礼、典礼、葬礼或出生,几乎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仪式中,稻米都是必不可少的主角。
只有在舞蹈动作中,才会重温当年劳动的艰辛
在中国南方的稻作区,稻田中点缀着古老的民居,它们是中华大地上美丽的风景。年复一年,大地生长出稻米,稻米滋养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但在今天,这种田园风景正与我们渐行渐远,成为很多人心头萦绕着的无尽乡愁。
糯米颜色洁白,粒形圆润,煮熟后,有极强的黏性,吃起来带一点甜味。由于糯稻产量不高,在古代,人们只能少量种植。而在侗族世代生活的贵州从江县占里村,人们却将糯米作为日常的主食。收获的季节,村民把金黄色的稻谷挂在高高的禾架上晾晒。蒸熟后的糯米,直接在木臼里舂捣,经过不断的打击,就变成香味四溢的绵软米团,这就是糍粑。
在现代文明无孔不入的今天,占里村仍然延续着700年前的习俗,不外娶,也不外嫁。占里人也没有“多子多福”的观念,他们依靠内部力量有效控制人口增长,人均田地面积为1.55亩,高于全国人均耕地占有面积。绝大部分家庭种一年粮够吃两年,人们过着丰衣足食而又恬静的生活。
和占里人离不开糯米一样,南宁人对米粉的感情同样执著。被称为“米粉之城”的南宁集中了广西不同地域、不同吃法、不同口味的各种特色米粉,米线、米粉、粉饺、肠粉、粉虫,价格不贵而且食用方便,人们可以一天三顿都吃米粉,而又顿顿不同。
南宁郊区宾阳,凌晨3点,覃桂理就起床开始干活儿了。她的小作坊负责为几家经营“宾阳酸粉”的米粉店提供米粉。这种米粉精选上好的大米,浸泡淘洗,用石磨磨成米浆,再经过一周的反复漂浆,最后采用传统蒸制工艺制作而成。一个半小时后,同在南宁的黄阿婆粉虫店开始为当天的食材忙碌起来。“黄阿婆粉虫”已经有30多年的历史,在很多“老南宁”心里是一段难忘的记忆。看似简单的粉虫,几十年不变地满足一代代南宁人的口味,这背后蕴含她们一家人对传统工艺的执著和探索。第三代店主周丽娜不久前刚从母亲李玉兰手里接下了这间小店,母亲和外婆都已去世,现在承续这家老店的责任落在了她的肩上。
广西龙胜各族自治县有着世界上最大的种植稻米的梯田龙脊梯田。为了种植稻米,生活在这里的壮瑶先民历经几百年开山凿石,在海拔300米到1100米的陡峭山坡上,依次造出了平整的良田,造就了西南大地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龙脊梯田古壮寨70多岁的壮族阿婆侯玉金是寨里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丈夫去世早,她靠着一个人种几亩稻田,把两个女儿培养成人。女儿出嫁后,这间上百年的祖屋平时就剩下她一个人。龙脊梯田早已成为闻名海内外的旅游名胜,侯阿婆住的古屋也成了景点。尊贵的客人来了,侯阿婆会按壮族的规矩奉上特制的油茶,用油把糯米炒熟盛出,再将上等的山茶与葱姜等香料翻炒后加水熬成香浓的茶汤。炒熟的糯米点缀新鲜的辣椒、葱花和炸花生,倒入茶汤,一碗香气四溢的阿婆油茶,就端到了游客的手中。应游客之邀,侯玉金还唱起了传统的壮族歌曲《酒歌》,正是这样的歌声一直在梯田上传唱,伴随着人们的耕作和生活。数百年的积淀,形成一种独特的稻作文化。
龙脊梯田的稻子到了收割的季节,这也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旅游旺季,络绎不绝的游客到这里来就是想看一下这成片的金色稻田。为了让游客欣赏到最美的景观,原本一年能种两季稻米的梯田,现在只种一季,稻米的收割要等游客潮消散之后才统一进行。或许,正是因为要吸引游客,龙脊梯田一些传统的文化形态才被保留了下来。
侯阿婆的两个女儿难得一起回家。二女儿在村口负责售卖门票,几乎没时间回家陪伴母亲。在县文化馆舞蹈队当编舞老师的大女儿侯春燕,也忙于排练给游客表演的舞蹈,早出晚归,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舞蹈演员都是普通村民,舞蹈动作来源于他们的日常耕作。这些以往忙碌在稻田的农民,如今已成为客栈的老板和景区的导游,只有在舞蹈动作中,他们才会重温当年劳动的艰辛。
年轻人出去打工了,留在寨子里的人也老了。趁着还走得动,侯阿婆还会去田里走一走,去看看当年养活一家人的稻田。侯阿婆的两个女儿一直希望她去城里住,但侯阿婆不愿意离开她的古屋,她要守望这片美丽的稻田。
精耕细作,凝聚着一代又一代农人的智慧和汗水
素有“小桂林”之称的广西上林县位于大明山东麓,不仅风景优美,这里出产的上林大米还是广西知名的优质大米。在距离县城15公里的洋渡村,农民覃建英在这里种田为业。这里依山傍水,气候温和,土地肥沃,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宛若世外桃源,300多年前,曾让明代著名旅行家徐霞客流连忘返。这里出产的稻米柔软馨香,比普通土地种出来的要美味很多。上一季稻米的收成不错,到现在还有一些余粮,覃建英和妻子蒙彩荟准备带着孩子去县城的农贸市场把这些米卖掉。一路上两个女儿非常兴奋,但覃建英却在担心米能否卖出好价钱。
覃建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直在家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直到1992年父亲去世,他才到深圳去打工。在深圳,他找到了比他早一年出来打工的青梅竹马的同学,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蒙彩荟。他俩在深圳工作、恋爱、结婚,但是有了孩子之后,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在漂泊不定的打工生涯中,覃建英越来越怀念家乡的稻田。第二个女儿出生之后,覃建英决定回归家乡,在稻田上耕作,在稻田边安居,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没有“雨蓑烟笠事春耕”的诗情画意,没有宫廷画师《耕织图》里描绘的幽静恬然的田园风光,只有无数次的俯身弯腰,一天的农活儿结束之后,往往累得直不起腰来。当覃建英们选择和稻米同生共长时,这样的辛劳就已经无可避免。壮族把稻田称为“那”,“那”凝结着他们的汗水和心血,也是他们生活的艰辛和希望。
稻作虽然让中国古代的劳动力密集型农业得以维持,但是中国人口与耕地的根本矛盾依然无法解决。覃建英一家,分到的水田只有不到两亩,在稻田中一年到头地耕作,收入还比不上去经济发达地区打工一个月。现在洋渡村的青年,也很少留在村子里种田。时髦现代的城市生活,对于年轻人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精耕细作,这4个字里面凝聚着数千年来一代又一代农人的智慧和汗水,也是人口相对稠密、耕地紧张的稻作农业区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中国一半以上的人口以稻米为主食,为了在有限的耕地上获得更高的产量,科学家们纷纷走上了寻找高产水稻的道路,耕耘者们也在田地里各显神通,实现着自己的梦想。
当很多中国农民觉得花时间学习栽培技术不如去城里打工时,李学明却从城市回到了乡村,回到了稻田。李学明是吉林舒兰金星村的种稻大户,稻田里种植的是高品质水稻品种“稻花香”,是5年前才开始种植的新品种。李学明20岁就外出打工,在韩国渔船上做过水手,也在浙江义乌做过小生意。在外漂泊十多年后,李学明回到东北的家乡,希望干出一番事业。
中国东北是世界上纬度最高的稻作区,这里无霜期短,每年稻米只能播种一季。但是这块由黑龙江、辽河和乌苏里江及其支流冲积而成的平原,水网密布,土壤肥沃。东北夏季,稻米有较长的生长期,东北大米是优质大米的代名词,这里也是中国主要的稻米产区之一。相信家乡土地上种出的大米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李学明把这些年赚到的钱全部用于承包村里闲置的稻田。
雇用的都是经验丰富的种田老手,但技术上李学明却不肯遵照传统按部就班。他从当地的农业技术员那里学到了一种能够提高水稻产量的新方法,就决定在自己的稻田率先试验,这种栽培技术叫做“高光效”,是一种最大化利用光能的新型栽培模式,对于工人的技术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甚至需要带着“尺子”插秧,很多工人都感到麻烦,但李学明一再坚持。
黑龙江五常市的农民于殿红种田已经20多年,他现在经营着村里900多亩稻田,这里出产的就是中国著名的优质大米——五常大米。于殿红家祖祖辈辈都种田,跟这些稻田特别有感情。从选种到育苗插秧,整个生产过程他都亲自去监督,每一个环节都用摄像机或者照相机拍下来,然后回家记在本子上琢磨。
于殿红所在的陆家村,位于松花江的支流拉林河左岸,牛河在这里注入拉林河。两河汇集处,冲积出来一片肥沃的土地,让这里的稻田覆盖着一米多厚的草甸型黑土,为稻米的生长提供了天然的养分。多年来于殿红一直用原生态的古老方法种地,地已经让他种得一点化学成分都没有了。上化肥上农药的那种种法,上一年就要花3年有机转化,在他看来实在可惜。
第一场霜终于到来,稻米的收割开始了。霜打容易造成稻米落粒,每亩要少收十几公斤,但霜打前后稻米味道却有着差别,这种经历过风霜的味道才是于殿红记忆中最深刻、最纯正的味道。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技艺传承给孩子,让更多人能吃上他的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