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自家“最不来钱”的澡堂子被划入拆迁地,商人熊志忠哭了。
家人眼中特别“有钢儿”的老熊,是1米8的大个子,剃着精短的寸头,走路腰板挺得老直,出门皮鞋擦得锃亮。他成事儿早,年轻时在餐厅端过盘子,在歌厅跟过“大哥”。如今,52岁的熊志忠经营着一家宾馆、一个酒店、一栋在北二环的写字楼,还有老北京“最后一座公共澡堂子”。
澡堂在北京丰台区南苑乡,是个老浴池。2003年,老熊到北京几年后,翻遍报纸,找到了这间已经满地蟑螂的澡堂子。“后来一看,嘿,原来这破地方还有故事!”——原名“双兴堂”的南苑浴池,始建于民国五年,解放北京时曾作为解放军临时指挥部,也是电影《洗澡》的拍摄地。
没想到6年后,拆迁办进驻了南苑乡,周围老街坊纷纷搬走,熊志忠却“拗上了”:跑一个又一个的机关,填老复杂的表格,为澡堂申请“北京老字号”,申请“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不爱拍照的他甚至让一位纪录片导演跟拍了半个月,毫不掩饰地在镜头前面抽闷烟。
这一拗,就拗到现在。
“北京老字号”的名称虽批下来了,但儿女和澡堂的老顾客都说,拆是迟早的事。只有老熊还抱着希望。
儿子儿媳都看不懂他:“咱家也不指着这个挣钱”,再说,拆迁又不是没补贴。
可老熊只是淡淡地说,拆了,这些老爷子上哪儿洗澡去?
只要是在北京的日子,熊志忠都在自家经营的澡堂子里泡着。清晨6点来,晚上10点走,年轻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老板。“澡友们全是我朋友。”老熊和他们一起唱曲儿,看人掐蛐蛐,相互拿着老式剃刀刮面,用搓澡巾搓背。他没啥别的兴趣爱好,除了琢磨事儿,就是泡澡。
生意最好的冬季,“每天都有一两百号”客人。
在老家吉林榆树市,老熊是“出了名儿”的能干。亲戚“十个有九个半说不行”的事情,老熊“偏就要试试”。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双兴堂,瞅见锅炉不能用了,喷头也坏了。前任老板“与时俱进”,把大天窗遮上,改成了“黑漆漆”的“桑拿洗浴中心”,还打上了“鬼魅”的彩灯,但仍没几个人来。正当老板准备将堂子拆了改建宾馆时,老熊说:“喂,等等!”
他把澡堂子盘下来,“一砖一瓦”地恢复了百年厢座、大浴池和能望着天空的阳光板。
随后儿女也被召来。儿子在双兴堂从清洁工、服务员,干到大堂经理,女儿从搓澡工干到前台接待,一大家子吃住在堂子里。
从小住大院的澡友王立兵还记得,第一次撩起双兴堂印有朱红色“男”字的薄纱布时,自己一下子懵了。
正对着浴池入口上方,斑驳的瓷砖上赫然刻着“池塘”两个大字,休息厅里贴着泛黄的《洗澡》剧照,地板有年代了却干净亮堂。不少老少爷们光着身子,倚在暗红色厢座上,喝茶的、聊天的、下棋的、打牌子的,吊嗓子唱戏的……这场景让他感觉“久违了、陌生了”。
“小时候老澡堂到处都是,后来都改成了高档洗浴中心,但是那氛围变了,就是勾不起我的兴奋点。”从此,王立兵只要有时间就来。
老熊对自己改造过的双兴堂很满意:“终于能闻着大澡堂子的味儿了。”
“不管多高的身份,多大的角儿,脱了衣服,全一样。肩膀齐为弟兄。”双兴堂的老客人葛大爷说,每次到这儿,先泡澡,再翘着二郎腿喝会茶。“小烟一叼,抽美了,两边各一伙人开始,掐蛐蛐。”
好多人在堂子里一耗就是一天,可是澡堂子的门票,只要15元。双兴堂员工小李觉得,老板在澡堂的经营上“并不精明”——虽然他也承认老熊是个“头脑转得特别快的聪明人”。
事实上,老熊“抠得要命”,平日没有应酬时,一碗大米查粥、一盘蘸酱菜、一盘咸菜,他嚼得津津有味。好不容易有一次,带女儿去三亚,头两天在朋友家爷俩吃得还不错,第三天,老熊交给女儿买菜的采买单:每天一块钱青菜、一块豆腐、一个咸鸭蛋。
在家人面前,老熊还是个暴脾气,说话直,甚至管理着全家人的发型,儿子必须剃小板寸,儿媳不能染发烫发,女儿应当蓄长发。
突然有一天,女儿发现“硬汉”老熊“变了”。半夜醒来,她看见一向不爱电子产品的老爸,居然坐在电脑前玩游戏。悄悄走近了一瞧,老熊眼眶里泛着水光。原来,拆迁办进驻了南苑乡,就立在澡堂子对面——那是2009年,南苑乡棚户区改造正式开始动工,双兴堂被列入2期工程。
从此,老熊每天都要抽着烟,遛达上一大圈,看周围被拆成什么样了。
眼看几个赤着上身的汉子抡着锤子砸墙,一锤,一锤,又一锤,老熊在街坊邻居家的废墟上下了决心:“大不了老子再建一个一样的!”
在澡友眼里,老熊“是个能人”。可是,随着附近的建筑一间间消失,他们也逐渐悲观了。再有记者来,澡友老孙会拼命地赶人家走。“哎呀,人家电视台大记者都来了,有什么用?!没用的,没用的,走吧走吧!没用的!”
老熊请来了专业的测绘师和摄影师,从各个角度给双兴堂留下“历史的遗照”。
有人宽慰他:“没事,拆了再建也一样”,他又严肃了:“我不想把活历史变成博物馆。”
他心里清楚,在北京再也找不到租金这么低的地儿了。
熊志忠小时候,家里穷,可母亲带他去县城置办年货,也会咬牙给他买张澡票。看着池子里雾蒙蒙一片,他“感觉到了仙境”。“那时可是一年才上一次澡堂呀!”他每次总是使劲儿打狗刨、扎猛子,直到母亲催上十几回,跑堂的跑上好多趟,才不舍地离开。
他说,现在每每坐在水汽弥漫的澡堂子里,听老人讲过去的传奇故事,他就“仿佛找到了儿时最快乐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