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天生被视为低人一等的人,我们可以接受她的任何毛病,但就是不能接受她妄图变得和自己一样。
——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的一章,题为“世间已无张居正”,极言一代名臣张居正对明朝的重要性。石一枫给这部中篇小说起名《世间已无陈金芳》,陈金芳却只是一个小人物。
在以“我”为视角的叙述中,陈金芳是从农村转学来的一个女孩,同学都因她的土气和虚荣而鄙视她,但她却是“我”在练琴时的一个虔诚听众。初中之后,“我”继续读书练琴,陈金芳则走入社会,一改畏葸内向的形象,成为远近闻名的女顽主。
多年以后,“我”在一次音乐会上偶遇陈金芳,她已改名“陈予倩”,投资艺术品,优雅、得体地穿梭在艺术家、商人之间。而“我”此时早已放弃音乐,混饭度日,也参与了几次陈金芳烈火烹油的生活。最后见到陈金芳,她已破产,躲在城乡接合部的一栋公寓里,自杀未遂。
“我只是想活得有点儿人样。”这是陈金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成为她一切努力的结束语。
读《世间已无陈金芳》,让人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同样是一个万物生长的时代,同样是小人物在奋力向上攀爬,同样是仿佛已经看到中国梦或者美国梦的实现,同样最终堕入死亡——陈金芳自杀未遂,盖茨比被人杀害。
20世纪20年代,在美国历史上被称为“喧嚣时代”。国家处于新旧交替的历史交叉口,经济迅速发展,投机市场活跃,财富成为评判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志……看上去是不是有点眼熟?
80后评论家杨庆祥说,陈金芳更像是包法利夫人和于连的合体。包法利夫人不安于平庸的生活,其实陈金芳也是——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论多么穷困,都热爱音乐,尽管她从来听不懂真正的古典音乐;而于连,则不顾一切要变成一个体面的、上层社会的人。
就像盖茨比的死亡不能否定他的努力,从某种程度而言,陈金芳也是这个时代的英雄。每天在北京坐地铁,就会发现身边到处都是这样的英雄。他们在用自己全部的努力去拥抱这个时代,拥抱这个时代的规则。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个时代的规则很庸俗,但是没有关系,陈金芳爱它,因为她想活得“有点儿人样”——这个要求并不高。
然而,规则的残酷之处在于,对于一个天生被视为低人一等的人,我们可以接受她的任何毛病,就是不能接受她妄图变得和自己一样。
幸运的是,中国人在改变命运的信念上有一种豪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幸的是,现在对成功似乎只有一种标准——挣钱,还得让人知道。一个人住别墅、开跑车,是成功;如果他流离失所,但能画很好的画、作很美的曲,每天逍遥自在,算不算成功呢?
石一枫说:“陈金芳的悲剧在于,她只认可一种成功的标准。即便她最后没有投资失败,如愿以偿变成一个有钱人,甚至变成一个既有钱又有品位的人,也是非常狭隘的成功的形象。就像我们单位边上有一个房地产广告,写着‘送调皮的小女儿去名校上学’,‘今天晚上去陪大使夫人看人艺的《雷雨》’。整个社会都被这样的成功标准裹挟了。”
有成功的标准,自然也有失败的标准。这一代人的失败,几乎都指向资本意义。人们讨论的是房子、车子、股票、富二代……而且,真正的失败也许并不强烈,失败的感觉往往强于失败本身。不断有噪音提醒你,你很失败:有一套房子不够,应该再买一套;孩子上名校算什么,一定要送到美国去……不成功,就是失败;没有成功,只有更成功。每个人在这个意义上在不停地塑造和夸张自己的失败感,社会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所谓成功与失败,都是结局指向的。就好像陈金芳,最后以悲剧结尾,所以之前她的所有行为都显得可笑;如果最后她成功了,却很可能成为一个励志人物,说不定还能“感动中国”。整个社会的逻辑是反推的,只要结局够好。
少女时代的陈金芳,常常痴痴地在窗外听“我”拉小提琴。如果仅看剪影,任谁都会认为那是一个美好的、皎洁如月光的女孩。出身农村没有错,上进奋斗没有错,想活出人样没有错,事业失败也没有错,可最后,又有谁能为躺在担架上的她解释这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