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对于吉林动画学院摄影系的大四学生赵明来说,拍照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可是,最近三年,他拍了6000多张照片,每一张都让他感觉不轻松。
照片里装的全是大凉山的村民。这个顶着蘑菇头的圆脸少年为他们免费拍摄全家福,3年里6次进入大凉山,有时候没等期末考试就背上行李从长春出发,一路南下。为了等外出打工的村民返乡,他甚至咬牙不回山东老家陪家人过大年三十。
他的镜头定格过大凉山里幸福的一家四口,母亲抱着可爱的小女儿,儿子站在父亲前面,双手还牵着一头牛。但半年过后,赵明再去时却听说小女孩儿已经夭折。几周前,他还亲眼看着村里一位50多岁的男人因为酒精中毒,猝死在回家路上,妻子抱着尸体痛哭,在一旁的赵明边流泪边按下了快门。
“凉山对于我不只是咔嚓一声,按下快门那么简单。”也曾只身去过贵州和广西贫困山区的赵明认为,大凉山是他去过最穷的地方,经常带给他视觉和感觉的双重冲击。
在这里,赵明看到一个8岁男孩骑在一辆没有轮子的摩托车上,兴奋地喊“要去北京喽”,转身打开手机,他就被朋友圈里晒出来的机票和境外旅游照片刺痛双眼。他也曾被一个小女孩问他们什么时候能有新学校,尴尬半天不知如何答复,只能说,“等等吧”。
“没想到中国还有这么穷的村寨”,看过他的照片的人常有此感慨。他每次在山里待上一个月,都要出来透透气,“待久了很压抑, 看到的问题多,能帮忙解决的少”。
今年春节后,赵明从大凉山出来,去了趟大理古城,看了苍山洱海。“说出来都没人信,我一张照片都没拍,看着美景,却不知道要拍什么。”几天后,赵明又返回了大凉山。
去大凉山的路不好走。为了省钱,赵明经常坐40多个小时的硬座,10多个小时的大巴车,还要继续换乘牛车之类到村寨,如果不通车就只能步行。最近这一次去凉山,赵明遇到了泥石流,看到4辆车栽进山沟。
前几次去凉山,路费要靠自己接拍婚礼照片和在烧烤店端盘子来凑。在凉山拍照,赵明经常错过老乡家的饭点儿。有几次饿急了,他就撕开一袋感冒冲剂倒进嘴里,“饿的时候能吃出巧克力的味道”。
因为当地的气候和地理环境,每次进山,家人都为赵明提心吊胆。可是二姐赵文雨说,弟弟认准的事情没人能劝动。就像他从高二开始留的“蘑菇头”,因为喜欢,6年没换过发型。
在同学眼里,坚持去凉山拍照“简直太疯狂了”。赵明有时也自我调侃,“觉得自己像个傻×”。“我就是不想让那些拍不起照片的人留下和我一样的遗憾。”赵明说。4年前,去大学报到的火车上,他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当天返回家才发现,从小到大竟没有一张和奶奶的合影。
大凉山的人们也几乎没有像样的合影。这里的人拍照要走七八个小时到县城,一张要花50元钱。在当地,这不是个小数目。
刚去的时候,赵明也看过一户人家挂的全家福。不过只有头像是真的,服装和背景都是后期制作。问后才知,照相馆的人嫌这一家穿得太脏,索性给他们都“换”了衣服。
赵明每到一个村子,都要待上四五天。村支书广播了消息后,山寨的女人们会梳妆打扮,换上彝族的传统服装和头饰。没有好衣服的人家就向邻居借。男人们会骑着马、牵着牛。孩子们常抱着羊羔或是小狗。
还有不少老人,在拍完全家福后,专门换上寿衣,希望能再给拍一张“老人照”。
曾经囊中羞涩的赵明在网上买了红、白两套婚纱,带到山里,让很多老奶奶第一次拍了婚纱照。他还为山里孩子准备了有天安门的幕布,让他们在向往的“天安门”前合影。
后来,六个孩子在天安门幕布前的合影《我爱北京天安门》和在贵州山区拍摄的《大山深处的婚纱照》,让赵明获得了2015年大学生主题摄影大赛“暖心奖”和第二届全国青年摄影大展的优秀新人奖。
赵明拍的照片,有人装上镜框,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有人则用手帕或塑料袋包上几层珍藏起来。有一次送照片,赵明遇到一位正在田间收萝卜的老乡。 对方用衣服把手擦了又擦,才接过照片捏着边角,边看边笑。
看了赵明的大凉山照片, 他的大学好友李梦超“特别想做些什么,哪怕能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也好”。不过后来热情慢慢消失了。李梦超说他还是更喜欢实际和安稳的生活。
3年里,差不多有100个人跟他说,“下次去凉山一定带上我。”但是到现在,他依然一个人上路。
第一次不回家过年,父亲听了,一气之下挂断了电话。过年时,在县城商店销售架上的电视机里,赵明看到山东电视台的节目,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那次很狼狈”,赵明说。买完回家车票,只剩20元钱,在车上吃了一桶泡面。看到对面的人吃盒饭和水果,他在一旁偷偷咽吐沫。
今年大年初二,赵明才到家。二姐告诉他,除夕那天,爸妈都哭了,念叨着唯一的儿子过年都不能陪在身边。
“那也必须去啊!” 赵明老家在农村,有两个姐姐。家里三个孩子,只有他上了大学。“我了解农村孩子的不易,更何况是贫困山区的呢?” 赵明说,比起山里长期主要吃土豆营养不良和上不起学的孩子,“我幸福着呢!”
很多人建议他,把在凉山拍的照片拿去国外参赛,不少反映当地教育和生活困境的摄影作品在国外获奖,得到了丰厚奖金。“这样的片子,我是拍了不少,但都免费提供给公益基金会了,”赵明说他不是为了拿奖才去拍大凉山,更不愿意消费山里人的苦难。“我理解的好照片是可以帮助到拍摄对象,解决一些社会问题”。
去年年末,两岁的吉克阿洛在父母没注意的时候跌进火堆,一两分钟后救出,被诊断为三级烧伤。住院78天花费11万多元,家里负债累累。钱不够了,两个多月前,小姑娘被带回家,脸部和头部感染。
“要在以前,我绝对不拍,太残酷了,”一想到小姑娘被严重烧伤的脸,赵明就很难受。“但我得做好一个记录者,向外界传达出他们的需要。”
当天,赵明把照片提供给了北京一家公益基金会,对方愿意帮小姑娘募集治疗和整形费用。现在吉克阿洛又住进了医院。
村支书吉克操着不流利的汉语说,来村子里采风的人不少,但赵明是第一个免费给他们拍全家福的,还帮他们解决问题,“是个了不起的人”。
这几次进山,除了拍摄全家福之外,赵明还为山里孩子带去了募集的玩具。猴年春节前的寒假,赵明还特意从长春背了投影仪和幕布去凉山,村子刚通电,很多孩子和老人还没看过电影。天黑以后,赵明把幕布支在半山腰上,老乡们点上火堆,坐着小板凳,围在一起看《大圣归来》、《熊出没》和《小黄人大眼萌》。
大四马上就毕业了,赵明准备找一份和摄影有关的稳定工作。他说,明年一定陪父母过春节,但还是会继续去凉山拍照,把自己的影像公益做大,为当地对接更多资源。
最近,赵明选了一张凉山小姑娘和奶奶一起背柴、奶奶右手拄着长棍子的照片,作为与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一同发起“银天使老有所依”公益项目的主打照片,要为当地老人募集拐杖、老花镜和防暑降温包。
这次去凉山,赵明还拍了不少村小简陋的学习和运动环境,准备为孩子们众筹篮球架。“对凉山,我不想当一个过客,”赵明说。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王培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