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银丰国际中药港三楼左侧的义务问诊展位上,头发花白、戴着厚厚老花镜的黄景贤端坐在桌前,十几名等待清场的志愿者站在老者身后,等待着这场义诊结束。
当天所有为市民义诊的医生都已下班,唯独黄景贤的桌前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医生,帮我看一下吧,就两分钟。”尽管下班时间已过了半个小时,黄景贤还是认真地为一个又一个病人切脉,问诊,一字一顿地为病人写下处方。
这是发生在广西壮族自治区中医药博览会(以下简称“药博会”)上中医名医义诊活动中的一幕。2016年5月16日~18日,第十六届国际传统药物学大会和第八届中国中医药博览会在有着“南方药都”之称的玉林召开。已经隐退多年的黄景贤只在每年的药博会才会出山为市民看病,许多熟知他的患者专门赶来找他问诊。
广西自古以来生活着壮族、瑶族等少数民族,拥有悠久的民族医药历史。2011年,广西壮族自治区对扶持和促进中医药民族医药发展作出战略部署,要在未来10年打造千亿元民族医药产业,使广西中医药民族医药进入西部强省(区)行列。
“广西的中草药物种达4600多种,数量在全国名列第二,加上北部湾丰富的海洋药物资源,广西的药用资源位居全国首位。”中国工程院院士何凯先说。
“我在壮家山寨长大,看着祖辈父辈用壮药来治病”
“我是壮族人,从小就在壮家山寨长大,看着祖辈父辈用壮药来治病。”黄景贤向记者回忆道,他读高小时高烧不退,那时医药比较缺乏,祖父就用土办法,拿碎瓦片来针刺额头、放血,然后用草药擦一下就治好了。儿时的黄景贤就“感觉到壮族医药的神奇”,有些治疗手段如果没有亲眼看到他根本就不敢相信。
后来,黄景贤学习了中医,并于上世纪90年代参与编写了第一本对壮族医药系统总结的专著《壮族医学史》。
“壮族历史上没有文字,很少有壮族医学的书面记载,理论基础虽然与中医同根同源,但又独具特色。”黄景贤介绍,“比如说目诊,就是壮族医学里特有的,非常难以标准化客观化,可能这一代老壮医去世,下一代就没人用了。”黄景贤说,很多老一辈壮医都在大山里,上了年纪,文化程度又不高,许多都会被执业医师资格考试拦在合法行医的大门之外。
据了解,2010年壮医正式纳入国家医师资格考试,目前分为具有规定学历的专业执业医师、具有规定学历的专业执业助理医师以及师承或确有所长的专业执业助理医师三类。
一名壮医药健康管理公司的负责人对记者说,壮医执照考试侧重于理论,令许多有经验有技术的老医生望而却步。《南国早报》在2010年报道时称,广西全区散落在城乡的民间壮医约有上万人,而前不久,广西民族医药研究院名誉院长黄汉儒向媒体透露说,截至2015年,全区仅有825名壮医取得执业医师或执业助理医师资格。
没有执照就没有办法坐诊,一些民间的赤脚壮医就只能在家里偷偷摸摸地给人看病。与“非法行医”窘境相对应的,是不少人对民族医药的迫切需求。记者在玉林市银丰国际中药港某壮医药健康管理公司的展位上看到,许多群众在向该公司中医馆的壮医询问病情,购买壮药制剂,并免费体验壮医疗法。
“吸气,憋住,呼气……”女壮医黄萍正在替前来体验的女性治疗腰椎间盘突出,她将倾斜35度插在病人背部的几十根银针依照穴位一一拔出,并让病人配合呼吸吐纳。在为病人摊开手掌时,女医生一边问,一边在掌中一点迅速扎下一针,然后用手指挤压出一滴鲜红的血。患者从诊疗床上爬下来,慢慢扭动着腰部说:“感觉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我明天再来试试。”
旁边一位观看治疗的大爷悄声问道:“你这个有用吗?是不是迷信?”“当然不是迷信,不信你试试,真的有用。”女壮医黄萍笑着回答。在黄萍的展位,来寻医问药的人很多,医生们甚至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记者注意到,尽管有较大的需求,但银丰国际中药港三楼百余家参展的企业中,专做民族医药的仅此一家。
“培养出好的民族医学人才非常难”
2016年首次全国中医养生保健素养调查结果显示,全国中医药科普率为84.02%。“治未病”作为中医药的一个重要理念,受到不少人的认可。
在此背景下,民族医学是否也能搭上顺风车呢?经营一家壮医药健康管理公司的谢先生苦笑道,养生保健品太多,但真正专业的中医药,或者民族医药,一直不怎么火。“我们虽然经常在微信上、市面上看到各种养生秘方、保健品,但真正专业的中医药、民族医药很难向前发展。”谢先生坦言,他经营的中医馆常年面对着“叫好不叫座”的经营困境。
在玉林市第一人民医院医师伍德军看来,现在对养生保健品的宣传过分商业化了,有适应症的用,没有适应症辨别不清楚的也用。一些养生保健品打着中医民族医药的牌子,透支了民众的信任,对推动中医民族医药的发展创新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黄景贤说,有一次他碰到一个推销保健药酒的人找他谈合作。那人说这个药酒很有用,现在的医生用药不够大胆。“我说我不敢开这个方。”想象着病人拿着道听途说的偏方去药店开大量的保健药酒,黄景贤感到担忧。
上世纪90年代,黄景贤担任玉林市政协委员时,曾经提过一个关于治理医疗广告的提案。当时有电视台的人找到他,让他帮忙为一个产品做相关的养生讲座,还开出了可观的报酬,但他一口回绝了。“这明明就是骗人的广告,我作为一个专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据了解,广西从1985年开始招收壮医方向的硕士研究生,从2002年开始招收壮医方向本科生。按照黄景贤的说法,中医学、民族医学需要同时掌握传统医学理论和现代医学理论,“要想培养出好的民族医学人才非常难”。
民族医学不受年轻人欢迎,也跟社会上的一些观念有关系。一般人找壮医问诊,都愿意找上了年纪的老医生看病。年轻人学出来,很多人对他们不放心不相信。谢先生说,由于许多壮医长期以来被医师执照考试拦在门外,且大多是根据病人个人特点、用土办法治病的“游医”,社会上难免存在一些质疑和偏见。作为中医的一个分支,不规范、难以标准化的壮族、瑶族等民间游医,治疗效果很难具有一致性。
“事实上,中医和西医思路不一样。比如找5个中医医生给同一个病人看病,大家的看法不一样,处方也不一样,但可能都能治好病。”黄景贤说。
“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
“小时候,我常常跟着奶奶上山采药,我学医最初就是跟着我奶奶学起。”拥有壮医专业医师资格的何医生回忆起小时候的场景,那时候白茅根田间地头都是,山里还有蛤蚧、穿山甲,说起山里的珍贵药材,何医生如数家珍。但如今的现状却让他惋惜,比如山姜,以前山里很多,治风湿效果非常好,后来当地群众知道后,全部都连根拔掉去售卖,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了。
除了自然环境遭到破坏,人为因素也容易造成民族药材的质量问题。“比如打生长素,缩短药材生长的时间;加工过程偷工减料,导致药材中含硫量超标等。”何医生说。
2011年,广西颁布壮瑶医药振兴计划(2011-2020年),要求到2020年,壮瑶医药医疗、保健、科研、教育、产业、文化全面振兴,成为广西中医、民族医药的突出特征和显著优势,整体实力全国领先。2011~2015年,要加强壮瑶医药基础标准、技术标准和管理标准制定工作,建立壮瑶医药标准化专家委员会。
“其实广西已经出版了两本壮医药标准,《广西壮族自治区壮药质量标准》第一卷和第二卷。壮医这方面就比较欠缺,特别是比较特色的目诊方面。”一家壮医药健康管理公司的经营者谢先生告诉记者。
“西药分处方药和非处方药,处方药必须经过执业医生的处方才能在药店买到。但我们中医随便一个人开处方,病人去药店都可以买得到药,我想这是不是一个需要规范的地方。”对于药材的管理问题,黄景贤也感到有些矛盾和为难,太规范了对民间医生不太好,不规范又会导致医疗泛滥、良莠不齐。
广西是中医药民族医药大省,中药材种类居全国第二位。但与丰富的资源大省不相称的是,广西近5年申报中药新药六类4个,八类1个,创新力度明显不足。
“民族医药理论上没有突破,相较于西医来说,理论基础还太薄弱。”黄景贤认为,搞基础研究需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这也是理论很难创新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