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少年时一起喜欢文学的一位朋友,他姓顾,我们彼此交换自己读过的书,互相阅读对方笨拙的文字,在同一个县城内通信,穿着拖鞋去参加文学活动……可惜这样的好时光太过短暂,突然有一天他就消失了。
消失了的顾朋友在一年多后给我寄了封信,说他已经到了上海。那时的上海是一个遥远又辉煌的城市,哪怕顾朋友告诉我说他每天在脚手架上辛苦工作,也觉得他拥有了理想的文学生活——想想看,在路灯亮起的时候收工回到工地宿舍,写一写惦念了一天的文字,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认为顾朋友的生活很幸福,是觉得他拥有了更开阔的生活体验,这对挣扎在小城的文学青年来说,走出去就是最开心的事。可是后来顾的信越写越沉闷,他说他从脚手架上跌落下来,腿受伤了;他说工头卷款逃跑,工钱没着落了;他说来到大上海后,一个喜欢文学的朋友也没遇到。
再后来,顾就彻底失去了消息。我曾四处问询他的名字,但都没有结果。今年年初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他,他回到县城,成为一家工厂的老板,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媳妇比他年轻,也漂亮,问当年是怎么追来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当年的文学功底帮了忙,凭借满嘴的甜言蜜语追到的,我说,你看,喜欢文学的男青年运气不会差吧。
我还有一位姓李的同学,也保持着漫长的文学爱好者身份,只是他的文学爱好太辛苦了,他一点点地写,一点点地进步,一点点地往他理想的方向奔。可是这一点点、一点点地与文学苦耗实在太辛苦了,突然有一天就放弃了,他烧掉了自己所有写在纸上的文稿,发誓再也不碰文学一下。
前些年,他一直流浪在南方几个城市的工地上,做建筑工人,这让我产生了一个错觉,是不是所有的文学青年,都得有过一段工地打工的经历,才算是那个年代真正的文学青年?社交媒体上的文学青年,不都是穿着帆布鞋、每天早晨喝咖啡的小资吗?后来想明白了,文学青年也分两种,一种是像顾朋友和李同学这样,想要借文学改变命运的,另外一种才是当下的小年轻们,把文学当成生活方式的。
自从去年在微信上加了李同学后,发现了他的秘密,在所有能发现他踪迹的网络空间中,都能看见他在张贴以前他写过的文章,那些文章精心地排了版、配了图片,还加了最新写的按语。这一切的种种,虽然还是年轻时的青涩腔调,但每次看上去,都会产生清新的感觉,到了中年,还能让人有不腻烦的形象,已经很难得了。今年年初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在酒桌上,他牛仔裤、白衬衣,没有鼓鼓的中年肚,还是一副潇洒的少年郎模样。同学们追问他是如何保持身材与气质的,我抢话说,喜欢文学的男青年运气不会差,大家都笑,那几位秃顶大肚子的男同学,笑得尤其激烈,泪花都出来了。
还认识一位做生意很成功的商人,每年几千万元的买卖,都换不来他的笑容,最常问我的一个问题是,你说我现在还写不写得出来诗啊。真让人怀疑他的钱是怎么赚来的,一个每天惦念着写诗的商人,一个有着文学青年式的矫情与任性的中年人,竟然还能在商场上有所成就,这样的例子真不算多。但喜欢文学的男青年运气不会差,总会有合作伙伴,因为主动或被动地知道了他的爱好,反而有了更积极的合作意愿。作为乙方的他,在做生意的过程中,时常摆出甲方的傲气,他说他的底气来自文学,不知道是吹牛还是真的。
因为我是职业写作者的缘故,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文学男青年们,有时还乌泱乌泱地扎堆儿,这堆早年以文学爱好者为名走南闯北的小伙子,如今变成各负责任、各有抱负的中年大叔。虽然在形象上如同八仙过海各有姿态,但在精神气质上多数都还未萎靡,文学那口气还憋在肚子里,时不时地还想意气风发一下。每每这时,心头就会涌起那句话,爱笑的女生运气不会差,爱文学的男青年,运气也不会太差。文学不养人,但爱文学不是罪,乃是一辈子的幸运。
韩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