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许是身为人母的芭芭拉·科瓦希克一生最绝望的时刻:病床上,两岁的儿子凯文浑身插满管子,喊着“求求你,给我水喝”。孩子的肾脏功能在几天内极度衰竭,医生严令不能喝水,芭芭拉只能一边哭着,一边拿出泡在水里的小块海绵,给儿子擦擦嘴。
这个金发碧眼的孩子,最后也没能喝上一口水。
住院12天后,凯文在芭芭拉的怀里去世了。而起因,只是一片夹在汉堡里的牛肉。
直到儿子住进医院化验了粪便,这位再平凡不过的美国妈妈才知道,汉堡的肉里竟然出现了0157-H7型艾氏大肠杆菌。她压根儿不认识这个名词,但这种新型细菌的携带者她却几乎日日打交道——全美超过80%肉类加工厂里的牛肉。
芭芭拉后背发凉。
那是2001年。这个年轻的母亲加入了食品安全宣传“战线”,她要代替死去的儿子追问,那一个个透着诱人黄色光泽的汉堡,在递到人们的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看到了一个被各种工业巨头、商界大鳄所控制的世界。每一家大公司都漫不经心地辩解“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但在他们“负责任”的体系中,风险一点点累积,最终导致了一个无辜孩子的死亡。
这个世界后来被展示在纪录片《食品公司》中:
以为超市货架上的肉类出自绿意盎然的农场吗?事实上,围栏、绿油油的牧草、粮仓,甚至包括上世纪30年代风格的农舍,只存在于广告或是超市的肉类包装纸上。现实生活中,数以万计的牛犊子出生在拥挤的饲养工厂,那里的牛粪深及脚踝,苍蝇成群飞过。
它们吃的不是草,而是不会轻易腐烂的“玉米激素套餐”。原因很简单,玉米便宜,还能让牛生长得更快。不光是牛,追求效率的美国食品巨头甚至正在训练三文鱼和罗非鱼吃玉米。
“牛是草食动物,4个胃原本是用来消化草的,可现在却被迫吃玉米。”爱荷华州立大学农作物利用研究中心的拉里·约翰逊教授,把探照灯打向牛的瘤胃,里面泛着脓液,散发阵阵恶臭,“这里滋生了太多微生物和细菌”。
夺走凯文生命的0157-H7型艾氏大肠杆菌,就诞生在这样一个个病变的牛胃里。
在美国,大多数平头老百姓没办法躲过这些病菌。全美最大的5家牛肉供应商市场占有率高达80%。这就意味着,“不管你去不去快餐店,你吃到的东西都是由这个系统生产的”。
早在1998年,美国农业部就出台过针对沙门氏菌和0157-H7型艾氏大肠杆菌微生物检测制度。制度规定,如果有厂房反复多次无法通过检测,农业部就会以持续性的食品污染问题为由要求这个厂房停产。
肉类和家禽类协会立刻一纸诉状将农业部告上了法庭。法院协定,“农业部没有权力要求厂房停产”。
“这太可笑了。”芭芭拉追悔莫及。她才知道,自己给凯文从超市买来的家禽制品,其实都是“细菌的培养皿”。
就这样,那些看不见骨头的肉类安静地摆放在超市货架上。普通人意识不到,那些鸡肉其实都产自“一群群从出生起就没见过阳光、饲料里被添加了激素的鸡”。它们长得太快了,甚至骨骼和内脏都跟不上这种速度。被喂食了抗生素的小鸡还会将带有抗药性的细菌传染给人类。
但利益当前,大多数农民会反问食品安全宣传人士,“如果你有办法用49天养大一只鸡,为什么还要用3个月去养呢?”
食品巨头拒绝向芭芭拉道歉。在凯文去世16天后,他们才宣布召回导致孩子死亡的那一批次肉类。甚至,任何一个试图针对此事批评他们的人士,还会收到法院的传票。
他们的底气来自《食品诽谤法案》。法案当时已被全美13个州通过。在农业大州科罗拉多州,任何人都可能因为批评当地生产的碎牛肉而被送去坐牢。
一些农业发达的州,甚至把刊登工业化食品生产过程或禽畜饲养场的照片,列为违法行为。
芭芭拉·科瓦希克这样的美国普通公民试图找出他们国家的食品体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一番搜寻后,他们隐约窥见了这些食品巨头得不到有效监管的原因:食品巨头孟山都公司的董事会成员,过几年摇身一变就成了国会议员;实验室主管换个行头,就戴上了美国食品及药物管理局分部主任的头衔。甚至全美环保署行政代表,上台之前也不过只是孟山都的一名公共事务副主席。
“这些监管机构已经被那些它们应该监管的公司,掌握在股掌之间了。”畅销书《快餐帝国》作者艾里克·施洛瑟苦笑。
就像一个多米诺骨牌,当控制行业的大公司遇上心领神会的监管者,种种风险一环扣着一环,使这个行业遭遇“全方位的塌方”,最终,噩运随机地降临在社会中的最弱者身上。因为一片被感染的牛肉,2岁的凯文在短短12天内丢掉了性命。
美国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曾因在电视节目上质疑牛肉安全吃了官司。整整消耗了6年以及上百万美元的诉讼费后,她才等到姗姗来迟的胜利。
更多普通人,只能选择沉默。
“他们明知无法胜诉,却依然要打官司,就是为了警告你。”后来身为食品安全宣传人士的芭芭拉曾见过孟山都公司起诉一名“不听话”的农民。在庭审现场,这家食品巨头聘用的最昂贵律师团,拿出了农民过去10年每一个银行账户签发的每一张支票,以及他全部客户的名单。
被告席上,农民“一脸震惊的样子”让她感到难受,更感到害怕。
4个月后,那个农民选择认输,他再也无力支付律师费用了。
有人形象地描述过这一现象:“就像公正女神手持天平,然后你往秤盘上堆钱,最后获胜的,就是堆钱多的人。”
芭芭拉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食品黑幕”从来没人公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食品工厂的工人们用那些已经脱落指甲的手,继续处理各种肉类,任由血、粪便、尿在他们手上染出青色、黑色和红色的印迹。
她也只能目睹新闻一次又一次地曝光:2002年全美召回130万吨碎牛肉;2007年被召回的冷藏牛肉累计2200万磅,“足够为全美每个成年人制作一个汉堡”。
然后,不了了之。
她甚至开始有些怀疑政府。这个保守的共和党人曾说,“我一直相信政府会保护我们。”但一次次的申诉反馈给她的却是,以“美国农业部有权关闭那些有多次生产污染记录的肉类加工厂”为主要条款的法案,6年后依然无法通过。
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
加州农业局依旧拒绝为克隆手段生产的食品贴上标签。在一场法庭上,精明干练的女代表试图说服法官,“标签制度会引起消费者不必要的恐慌,而这些不是消费者所关心的内容”。
也有很多事情变了。
为儿子一路奔波的芭芭拉胖了,脸上生出了皱纹,年迈的母亲成了她最忠实的“战友”。尽管有无数次想要放弃的时刻,可新闻里时不时冒出的那些孩子因牛肉、鸡肉中毒丧命的消息,总会让她一次次选择继续。
她也终于等来了更多平民百姓的支持——超过10万人签写请愿书,要求政府资助的学生营养项目中移除垃圾食品和苏打水,许多人加入拒绝快餐牛肉的行列。
甚至在那个会因为批评碎牛肉而坐牢的科罗拉多州,她也终于等到了州议员的支持,“食品安全是关乎你我家庭的事情,不能沉默”。
2011年,凯文去世整整10年后,美国总统奥巴马签署了“食品安全现代化法案”,美国政府自此有权利取缔不合格食品工厂。
而法案的前身,正是那部一直没有被通过、以逝去孩子命名的——《凯文法案》。
袁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