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李晨赫
视频拍摄剪辑:刘攀
H5制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编辑:蒋韦华薇
陈晓夏的相机曾经在南极内陆冰盖海拔最高的地区被举起。作为一名爱旅行的资深媒体人,他曾经距离象牙能刺穿野牛的非洲象只有五六米,曾在南海搜救演习拍摄过程中脑部受伤,曾经被困在可可西里无人区……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他举起他的相机。
然而这一次,手臂却格外沉重。因为相机前是他最爱的人——被查出患有三阴性乳腺癌的妻子王晨岑。在确诊后的一年半时间里,陈晓夏记录了家庭几乎每个瞬间——痛苦的、失控的、崩溃的、幸福的、快乐的、感恩的、成长的……
王晨岑的确诊距患三阴性乳腺癌的青年歌手姚贝娜离世仅有半个月。本来很遥远的病一下子落到自己的家庭,陈晓夏和王晨岑都觉得接受不了。对于这个病,除了“很严重”,他们一无所知。
当天晚上,陈晓夏安顿王晨岑睡去,他躲在被子里用手机查了一夜资料。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就下了床,在床边端详着妻子。上午9点多,王晨岑醒了,伸着懒腰给了陈晓夏一个微笑。她说,马上要住院了,估计要吃很久的素,准备中午照着网上食谱做个东坡肉吃。
陈晓夏用相机拍下了妻子醒来的样子,这是生病后,他为她拍的第一张照片。从结婚到现在,他为她拍了上万张照片,包括他们的结婚照。三脚架立好,按下倒计时快门,匆匆跑回妻子的身边,他对光影的熟练运用,成就了他们的美好回忆。
陈晓夏一直认为,摄影应该是个很自然的事情,很多自然的镜头就足够动人。但为妻子拍摄的这第一张病后照片,却是他刻意为之。“当时的心情是,也许这些场景,很可能成为回忆。”时隔一年多,陈晓夏回忆起拍照的心情,一字一顿地说。
从确诊到入院手术只有一周左右时间,陈晓夏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同医院间奔波讨论治疗方案,确定手术时间,通知家人。他们得到通知,保乳治疗已经没有可能,只能全部切除患侧乳房。
2015年2月4日,王晨岑的父母来到病房,陪伴第二天就要手术的女儿。陈晓夏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幕:岳父岳母在病房的一侧故意说笑着,另一侧在床上吃饭的王晨岑面无表情,桌上摆着的牌子写着“明日手术”。
这天晚上临走前,陈晓夏对妻子说,我给你的患侧乳房拍张照片吧。他还故意开玩笑:“给你记录下你最后一天做个完整的女人。”
第二天,近5个小时的手术结束后,陈晓夏又记录下从麻醉中醒来、肩膀上血迹未干的王晨岑,她吃力地睁开双眼,给丈夫一个微笑。
之后,王晨岑接受了8次化疗,15次放疗。王晨岑曾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在陈晓夏的镜头里,即使在手术前一天,她还在病床上梳头。
放疗和化疗的副作用让王晨岑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直到只有光秃秃的头顶上留下刚长出来的几乎看不到的稀疏发丝。不仅如此,她的身上还用血红色的笔画上了骇人的分区,在照片上看起来,就像娇嫩的皮肤被直直地砍了几刀。
陈晓夏说,当时他举着相机是靠专业和理性来支配,但情感又不停问自己:“这还是我美丽的妻子吗?我的妻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晓夏曾作为中国仅有的两名南极内陆科考队随队记者之一,拍下南极科考队的“南极精神”。他在著作《世界尽头的奇迹》中写道:“刚走不到5米,我就被一个冲上船舷的巨浪给打倒了,摄像机电池也被打掉了……我重新安好电池后就不停机地拍摄……另一方面自己也做好了发生不幸的准备,万一这次拍摄发生什么意外,手里一直工作的摄像机至少还记录了我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
陈晓夏用照片记录生活的“疯狂”王晨岑早有见识。4年前,陈晓夏的姥姥去世,在葬礼上,他“已经哭得撕心裂肺,还拿着相机不停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拍摄角度,记录瞬间”。这被王晨岑称为“天生的记者”才会做的事。
举着相机对着病妻的陈晓夏,也是抱着每天都是最后一天、每张照片都是最后一张照片的心情去记录。
照片里的王晨岑却并不苦情。化疗后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她索性对着垃圾桶自己把头发往下顺,发现被丈夫拍,她捂脸大笑;陈晓夏给她买了一顶假发,她却没有戴出去过,镜头里的她一直带着花头巾,笑靥如花。即使在刚做完全乳切除手术、上身裹着绷带时,她也对着镜头抿嘴微笑。
结婚后,王晨岑问陈晓夏:“为什么你会选择和我结婚呢?”陈晓夏开玩笑地用一个经典答案来回答这个女生的经典问题:“因为我是上帝派来拯救你的啊。”陈晓夏说,没想到,他们的婚姻竟然真的要面对这样的搀扶与陪伴、拯救与坚守。
陈晓夏也问王晨岑,你为什么会嫁给我呢?王晨岑也巧妙地回答:“因为国家替我选择了你。”
这个习惯了遇到问题就立刻寻找解决办法的探险家很快想通了:之前经历过生死,都挺过来了。也许这是上天对我另外的考验,让我最爱的人承受这些。
陈晓夏决定,一定要做一个比病人更坚强的家属。“当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的想法是不管是什么结果,一定让她剩下的日子过得有质量。”陈晓夏说。
“时空像子弹时间一样慢慢延展,说不尽的焦虑和疲惫。”陈晓夏这样形容高压、紧绷、疲惫的治疗过程。幸运的是,他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好消息——王晨岑的基因检测显示她癌症易感基因没有发生突变。此前,美国影星安吉丽娜·朱莉因从母亲那里遗传了突变的癌症基因而接受了预防性的双乳切除手术。
接着,不断从科研论文、国内外朋友同学处打听新药研究资讯的陈晓夏听说,有关的药物研发已经有了新进展。
治疗过程结束后,陈晓夏带着王晨岑自驾去内蒙古,带着头巾和帽子的王晨岑在镜头里很虚弱却面带微笑。陈晓夏为妻子安排了很多活动——音乐会、病友分享会、接触自然。他在家里养了20多盆多肉植物,还有其他超过10盆的绿色植物。他说,养花的秘诀就在于把它们当做生命来交流。近一半花都放在他们的卧室,卧室的门上贴了纸,用水彩笔写着“爱与岑同在”。
王晨岑夫妇十分喜欢小孩,在生病的照片里,至少有十组是王晨岑抱着干女儿或其他来家里的小孩拍的照片。两人还没生小孩。手术前,为了保证今后生育的卵子质量,王晨岑考虑过要冷冻卵子。但由于这个过程需要打催卵针,很可能对她的病情产生催化作用,陈晓夏否决了这个提议。
乳腺癌复发的观察期是5年。到那时,王晨岑的答卷才算真正写完。陈晓夏说,到时候还要看妻子的身体是不是恢复好了。怀孕、生产体力消耗大,王晨岑不一定吃得消。“不管任何时候需要在孩子和她的身体中选一个择的话,我的答案永远是保大人。”
2016年5月20日,陈晓夏在自己的公众号“说一小下”上推送了一篇叫做《陈晓夏:520,5分钟,20年》的文章,里面近5分钟的视频,记录了他20年来从地中海到赤道、从南极到可可西里的影像记忆。王晨岑撒娇地问丈夫:“怎么你的520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呀?”
陈晓夏说,那明天521做个和你有关的。陈晓夏花了两个小时整理了这一年多的影像。对他来说,该是时候给自己、给妻子、也给关心自己的亲友、社会一个记录了。陈晓夏用40分钟写完了《这次我把镜头对准了癌症妻子》这篇微信文章,发送前给妻子看了一遍。
这里面的很多照片也是第一次进入王晨岑的世界,夫妻俩看着一年多走过的路,不时流泪,没有太多交谈。对他们来说,在身边也许就是最好的陪伴。
一开始,王晨岑对于公布这条微信文章有抗拒,因为很多照片“很丑”,爱美的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一面。但是她很快和丈夫达成了一致——应该让更多有需要的人获取这些信息。
王晨岑希望通过自己的治疗过程让更多人了解生死。“我们中国人一向慎谈死亡。但是有生就有灭,看待生死的态度可能比治疗还要更重要。”他们希望讲出一个道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高高兴兴面对生,坦坦荡荡面对死。
在高校讲授视觉人类学的陈晓夏曾经不止一次和学生开玩笑道:“如果你想看清一个人,你就和他去旅行。旅行就是一场探索,经历一件事情才更能看清自己和对方。” 陈晓夏说,和王晨岑一起抗争病魔的过程,就像一场旅行的升级版。“在我看来,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希望,把活着的每一天看做生命的最后一天,那么幸福就离你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