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属于极少数人的夜晚

    我们生活在一个时刻与真实对抗的世界，尤其在这个资本狂欢的年代里，“真实”是人迹罕至的绝境，而“伪装”这件事每天在科技世界真实上演。

    光怪陆离的故事翻新闻就能看得到：《华尔街日报》报道，美国硅谷估值高达90亿美元的血液检测分析公司Theranos所宣称的高准确度仪器其实是造假数据得来的；腾讯科技调查显示，80%以上的创业公司都在说谎，“融资金额数字后面多加一个零，把单位里的人民币换成美元，再或者直接夸大三五倍，这都是常有的事”，见怪不怪；而农产品电商平台“一亩田”曾在去年公布过一个有趣的交易数据，“9小时前一个老板采购了1073741.8235吨洋葱”，考虑到盛产洋葱的西昌每年也只有30万吨的洋葱产量，这单笔107万吨的洋葱采购量……多半是新时代的“卫星”……

    也许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允许失败的环境，所以绝对正确变成一个必需品。

    我曾见过苦恼的创业者，他们并非不愿意提供真实数据，只是这样做让他们格格不入。在虚报数据的世界里，真实显得那么单薄，会让人怀疑实力不足、产品不好、思路错误、没有能力。

    于是，伪装故事愈演愈烈。假设你拥有一个网站，接下来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网站会拥有一个真实的点击量，但这不重要，只会有极少数人看得到这个真实数据。更大可能是，一家作弊公司帮助你制造你想要的伪装数据量，而广告客户雇佣反作弊专家过滤虚假数据；但你也可以继续雇佣一家反侦查公司替你摸清反作弊专家的手法，从而制造不被侦查戳破的虚假数据……最后，人们沉醉在侦查与反侦查之间乐此不疲，最初那个真实的数据消失在没人关心的半空中。

    从这个角度来说，推理故事每时每刻都在科技世界惊心动魄地上演，里面贯穿着恐怕任何一个小说家都无从想象的狡诈手法——“伪装”在功利大街上穿行，而“真实”却是“少有人走的那条路”。

    更重要的是，即便察觉到虚假的存在，我们不在乎。真格基金创始人徐小平将融资造假描述为“行业内的一种新默契”，他曾在去年发起抵制创业公司虚报融资额的倡议，但据第三方评论，连他自己投资的某家物流公司都没能遵守这样的契约，“中国商业文明真要达到实话实说、形成人人恪守的底线，还得要若干年。”

    所以，在眼前的时代，没有对错判断，没有优劣高下，伪装只是目前状态里一种活下来的必备武器，就像是对某些品牌来说，允许假货流行是扩大品牌影响力的一种默许手段。虚假变成了一条不得不选择的路。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选择的路。

    我最喜欢的日本音乐人是小田和正，他做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邀请一个以唱歌跑调著称的明星中居正广参加演出。要知道，连中居正广都自嘲他的歌声“必须靠包装才能听得下去”。这举动对于只邀请最顶级音乐人的节目来说实在太怪异，怪异到电视台甚至为此专门拍了纪录片。他们把话筒递向小田和正：为什么要邀请这么一个人来唱歌？

    结果，那一年已经58岁的小田和正挠着脑袋解释——

    “这个家伙啊，一辈子活在电视制造的偶像形象里，总觉得要把持着一个武器，戴着厚厚的面具，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但是在某个地方，哪怕只有一瞬间，那个不加修饰、完全真实的中居正广也许会出现吧！如果他今天抱着准备惨败的心情来唱歌，觉得自己完全做不到，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带，我觉得是最好的。当那家伙发觉把隐藏的自己表现出来也可以时，就会发生什么改变了吧。如果他能在这里打破执念，一败涂地地回去，也许过个半年某天早上醒来他会突然明白，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不带伪装，也能生存。”

    那天晚上，中居正广罕见地没有穿华丽的演出服，只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就上场了。他像个被老师叫上台的小学生一样紧张地搓着手，闭着眼睛唱歌。散场后有观众说，虽然中居正广唱得不算好，但是意外地比想象中好听，他甚至比平时看炫目的偶像演出还要感动。跑调的偶像并没有创造商业价值，但一个敢于用不加掩饰的真实面目面对世界的他依然有价值——那是一些不能被计价器统计的数据。

    跑调的演出在4分11秒的直播后结束了，大部分人会忘记这转瞬即逝的真实。毕竟，那天晚上的演出不属于商业成功，也无法让功利主义者满意，它风险太大，漏洞百出，是一笔不合算的投资。这样的演出，也只出现过这一次。

    的确，真实未见得总能通行，尤其是在这个竞争近乎残酷的时代。伪装大概并不总是恶劣的事，光影制造的幻觉成就了偶像，让大多数粉丝乐于追星消费；高得令人咋舌的融资数额造就了明星创业者，阅读量超过10万+的文章得到了更广传播，哪怕其数据不尽真实。我们愿为伪装付费，并似乎乐于生活在这个充满粉饰的好消息的时代。

    但我想，仍会有人愿意等待那样一个晚上，一场完全没有调音、没有伪装、没有粉饰的演出，比如我。要说到武器，也许真实才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武器，因为它无懈可击。

    但那不是属于大众的狂欢，至少在目前看来，这是只属于极少数人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