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时,早睡早起是一种奢侈品。夜里很多有意思的事,让我,还有大学里的一些同盟者舍不得早早睡去。久而久之,我们成了那个校园里的夜猫子群。毕业后四散天涯,同学纷纷拥抱规律健康的作息,偶尔相聚还会互相调侃:“哎呀,我们以前为啥那么爱折腾呢?”
若非外出晚归,在宿舍里享受晚睡的同学,多半是在燃烧白天意犹未尽的爱好。
大学不断电不断网,给夜猫子提供了有利的物质基础。舍友S的观点很经典——“每晚挪点时间享受爱好、犒劳自己,才能为明日战斗持续补充能量啊!”每每苦熬完一篇长达上万字的论文作业,舍友S的食指潇洒一击,关掉Word文档:“再也不要看你了!”然后喜滋滋地爬上床,啃起了平板电脑里的日剧“囤粮”,偶像的美颜和柔声简直是一颗大大的解忧糖。哪怕她看不了两集就会疲惫睡去,但夜夜仍雷打不动坚持那一点足以对抗“苦难”的晚睡爱好。
如今回头看大学写的日志,发表时间基本都落在零点后。我当时认为,喜欢在夜里燃烧生命的晚睡党, 其实拥有着那些早睡者体会不到的乐趣。我固执地相信人的思维在白天和黑夜是绝对异化的,心在白天很世俗,而在黑夜是属于完全自己的,灵魂很自由,不会使“心为形役”。一个人守着一盏小台灯,忙里偷闲看剧,写几行生活随感,听几首思绪荡漾的歌,才会感觉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
如果开门洗漱能遇到一两个“同道中人”,我恨不能冲上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好哥们儿,我们是一伙的!”但有一次画面不太美,我无意扭头望向浓墨般的走廊,黑暗中竟隐隐冒出一个双臂挥舞、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我吓得僵硬在原地,直到被“贞子”一把抓住手。原来是同学小依,她熬夜精心PS旅行照片,出来洗漱却不小心把自己关门外了,而舍友们早已熟睡,她正在懊恼地捶胸顿足……
作家张大春曾在一篇文章里讲述他就读台湾辅仁大学的一段插曲,他说自己大学时代寒暑假不爱回家,想留宿在侨生宿舍但不被“小群体”接纳,谈判结果是侨生可以帮他宿舍通电,前提是宿舍灯光不得外泄,而且尽量夜间活动不出声。于是他写道:“像只老鼠一样地活动。”张大春的比喻着实有趣。我们这些校园里的晚睡者,不正像一群隐秘而愉快的“老鼠”吗?自我满足地延长清醒时间,彼此独立,又偶尔抱团,共同奔赴黑夜里神秘的仪式。仿佛唯有等到晚来寂静之时,驱动生命的正能量才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2012年暑假我和舍友豆拉宅在学校,欧洲杯意大利和德国开战的那一夜,我们俩围坐在一起看球,为“呆梨”助威,最终“呆梨”战胜了日耳曼战车,我和豆拉激动得大呼小叫,想起的是2006年夏夜蓝色战袍的海洋,以及2010年世界杯的失望。豆拉在一阵兴奋后沉沉入睡了,而过了困点,我彻夜难眠了,不知何时晨光已从窗帘下悄悄钻进来。
除了践行爱好,大学晚睡者一道觅食的记忆总是很有趣。起初宿舍大门关得早,深夜饿了只能在同学间互相搜刮,或者去楼下门厅自助贩卖机买饮料。此时会挺尴尬,因为揿下退币键,一个个钢儿哗啦啦狠命砸下,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响彻空荡荡的门厅。抬眼看窗外夜色正浓。六七个钢儿合力产生的巨响仿佛是为了证明我们这群晚睡者奇怪的存在。后来研究生宿舍楼夜里可自由出入,但宿管阿姨会睡在门厅,一旦有人影掠过便起身盘问。
某夜我和舍友S看剧一开心叫了烧烤外卖,宿管阿姨震惊地发现外卖小哥竟然工作到凌晨1点,以及我提了一大盒肉欢快奔回房间,香气如子弹般从塑料袋里射出来,格格不入地游荡在沉睡的长廊……我去台湾做交换生时,当地学校晚归宿舍要填理由,一本册子80%都写了“吃夜宵”3个字,也难怪,校后一条街发光的卤味店、便利店、海鲜热炒店,怎能不勾走晚睡学生的心魂呢?
晚睡者往往会遇见白日里罕见的景象和声响:英语系姑娘凌晨躲在洗衣房背着厚厚的单词;厕所里刚结束争吵的姑娘盯着黯然的手机屏幕偷偷啜泣;通宵自习室学霸边温书边朝胳膊上拼命喷花露水;毕业季之夜,总有喜忧参半的歌声和吼声冲进宿舍区,浓浓醉意被微凉的晚风一吹,就又悠悠散去了……
当漫长的夏夜终止,就再也没有那些疯狂清醒的晚睡者联盟,以及挥霍不尽的夜色了。
沈杰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