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最后一天,“惊天雷”终于越过印度洋到达索马里,几天后,“飞扬”也来到肯尼亚的一条大河边。
经历了半年的艰难跋涉,两只从北京起程的杜鹃,飞行超过1万公里,抵达旅途“终点”。
那里是遥远的东非。雨季将至,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灼热的阳光笼罩着飞扬的尘土。两只“北京杜鹃”将在阳光雨露中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11月的北京,却早早迎来一波寒潮,气温最低逼近零下10摄氏度。特里·汤森德坐在雍和宫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打开电脑里的Argos地理信息系统软件。
“指令”从咖啡厅发出,通过卫星,与飞扬、惊天雷身上的发射器相连,回传数据显示在谷歌地图上。电脑屏幕中,两只杜鹃的飞行路线像红色和黄色的丝带,挂在虚拟的地球表面。
杜鹃是候鸟,最为人所熟知的名字便是布谷。但很少有人知道,它们一生都在迁徙。繁殖的地点与过冬的地点,有时相隔上万公里。
英国人汤森德来北京工作已经6年,从事环境气候法律制定的咨询工作,他还是一名鸟类观察爱好者。
这个灰白头发、络腮胡、笑起来能看见酒窝的46岁男子,曾尝试去中国东北救援珍稀鸟类。
在汤森德的家乡,杜鹃的情况不容乐观。根据英国鸟类学基金会的最新数据,近25年来,英格兰杜鹃数量减少了71%。为了寻找原因,该基金会在一些杜鹃的身上装上卫星定位器,追踪它们迁徙的旅途。
“为什么不在中国试一试呢?看看在北京繁殖的杜鹃会在哪越冬?”汤森德表示,与一些珍稀鸟类相比,杜鹃更容易引发人们的关注,“它遍布我们的世界,生活在人类的文化当中。”
杜鹃的数量在下降,人们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开北京几天后,飞扬的坐标出现在蒙古俄罗斯边境。它的“表亲”——在西欧繁殖的杜鹃,则踏上了通往非洲越冬的旅程,有的已经穿过撒哈拉沙漠。
“近年来,并不只英国杜鹃数量下降,只是国内目前没有针对杜鹃迁徙的系统研究。我想知道它们在哪停歇,在哪补给食物,沿途有没有值得保护的栖息地。”北京林业大学博士后吴岚研究鸟类迁徙已超过8年,她一直在联系中英两国的鸟类研究与保护机构,促成“追踪计划”。
今年5月的一天清晨,一场抓捕行动开始了。
在北京翠湖湿地公园,一只黑灰色雌性杜鹃立在一根木桩上,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其实,这位“美人”是录音机配音的杜鹃标本。在它周围,捕鸟网三面埋伏。
“它们没那么容易上当。”吴岚回忆,折腾了一个星期,只有15只杜鹃钻进“爱的陷阱”。
在非专业人士看来,这些杜鹃有着同样的红眼黑瞳,披着灰色披肩,喙部粗壮,向下弯曲。
但并非每一只都能被选为观测对象。根据此前鸟类迁徙研究的惯例,候鸟身上所携带的设备不能超过体重的5%。
杜鹃所使用的卫星定位器每个超过2500美元,使用太阳能电池,最重要的是它只有指甲盖那么大,重量仅为4.6克,对于体重100克左右的杜鹃来说刚刚好。
“之所以过去没有对杜鹃迁徙进行卫星跟踪,一个重要原因是定位器没法做到这么轻便。”北京市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解释说。
然而,汤森德发现,在英国繁殖的杜鹃可以轻松超过100克的标准,在北京,真正重量达标的杜鹃只捕到5只,雌性的飞扬和雄性的惊天雷就在其中。
定位器被固定在杜鹃背上,系法有点像给狗套上牵引背心。通过它,研究者可以获得杜鹃的地理位置和体温信息。如果杜鹃的体温昼夜温差较大,会被判定为走失或者死亡。
背着昂贵器材的杜鹃,从中英研究者手中展翅飞走,一场伟大的洲际旅行开始了。
从它们离开北京的第一天起,汤森德就在自己的推特账号上开启了图文直播,并向北京市的小学生征集杜鹃的名字。飞扬和惊天雷是最早入选的两个。
相处久了,人对鸟产生了某种依恋
8月初的一天,飞扬从地图上消失了。
当时,身在蒙古的飞扬突然选择原路折返。在河北停歇了几周后,陷入“无线电静默”。汤森德急忙咨询英国鸟类学基金会的专家,得到的建议是:等待。
他觉得还有转机,并没有把失联的消息仓促地公布在网上。“在英国,如果候鸟失联一个月,就可能被判定死亡。当然这很难讲,也许哪天信号又再次传来。”
飞扬失联之前,5只杜鹃都曾在繁殖地安然享受着“生育假”。它与另一只雌性杜鹃在蒙俄边境和贝加尔湖附近落脚,惊天雷等3只雄性则在北京度过了大半个夏天。
“可能只是巧合,不是性别原因。”熟悉杜鹃的吴岚在捕捉时就发现,虽然这5只鸟同属于大杜鹃,但可能是两个亚种。
“飞扬所属的亚种本身就要飞往蒙古繁殖,只是刚好路过北京,人生地不熟被抓住了。”吴岚说,杜鹃从来不属于任何地方,它是游动的民族,一生都在进行说走就走的旅行。
杜鹃夫妇也从来不养育孩子,把蛋产在别的鸟巢里。
“雏鸟破壳快,孵出来后,小杜鹃就用光秃秃的脊背把别人的蛋从巢里拱出去。”吴岚说。
8月的最后一个夜晚,飞扬的坐标红点突然在虚拟的地球上闪烁起来。此时它已到达缅甸,与此前的位置相距2700多公里。
第二天,汤森德在博客上更新了飞扬的最新状态。他虽然没有用太多语言来描绘自己的心情,但还是在文中用了3个感叹号。毕竟相处久了,“人与鸟之间有了某种依恋。”
汤森德只能猜测飞扬失联的原因:“或许是身处森林,信号不好。又或者是身上定位设备没电了。”
说起来,飞扬的迁徙路线和一些研究者的预期基本一致,从北京北上蒙古再掉头飞往东南亚,基本呈南北走向。飞行习惯与英国繁殖的杜鹃一样。
但英国“表亲”路线明晰得多:一条东航线经过意大利,一条西航线经过西班牙,最终都要越过撒哈拉沙漠,抵达非洲。
令人意外的是,死神在杜鹃到达沙漠前就降临了。西线的存活率远低于东线。英国鸟类学基金会的克里斯·休森博士等人在《自然-通讯》发表论文称,参与实验的英国繁殖杜鹃东线的存活率为98.5%,而西线只有59.6%。
作者认为,这是因为西班牙的干旱和野火越来越严重,而线路上的毛毛虫和飞蛾则越来越少。
不管在旅途中经历了什么,至少飞扬还活着。它又飞往南亚。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穿过大片农田,在喧嚣城市的边缘休憩。
另外两位“小伙伴”运气不太好。它们分别消失在蒙古俄罗斯边境和北京的野鸭湖。
很多鸟儿都四海为家,是不需要护照的国际公民
一个多月过去了,标记飞扬和惊天雷位置的红黄圆点依旧在印度半岛的地图上闪烁。
看了飞扬的最新动态,印度野生动物研究所的苏雷什·库马尔给汤森德发来邮件。
信中说,在飞扬的飞行路线附近,有个地方以“鸟类自杀现象”闻名。大雾天,当地人在山脊上挂起灯,让过路的鸟儿迷失方向,之后用竹竿将它们打下来,在锅里炖着吃。
所幸,10月开始,西南季风已经从印度基本撤退。风从亚洲大陆上刮来,更适合西飞。北半球的冬天将至,杜鹃的旅程也迎来最后的冲刺。
在迁徙开始前,汤森德在推特上曾发起投票——北京杜鹃将在哪越冬?11%的人投给了印度,36%觉得是非洲,46%选的是东南亚。
几个月后,推特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转发杜鹃的消息,人们的疑问只有一个:它们的目标是非洲吗?
10月的最后几天,惊天雷突然觉醒,坐标出现在印度洋上,距离东非索马里1500公里左右。
当时,汤森德的感觉只有一个“WOW”(拟声词,表达惊叹)。在不停歇飞了3700多公里后,惊天雷最终抵达那个“海盗横行”的地方。这一飞,相当于它英国“表亲”的整个越冬路程。
飞扬也不甘示弱,它用4天3夜飞越阿拉伯半岛,穿越亚丁湾,进入了非洲。在东非游历了小半圈后,最终停在了肯尼亚的一条大河边。
在非洲的日子里,它们穿梭于埃塞俄比亚、索马里、肯尼亚、坦桑尼亚的上空。那里有来自欧洲的野翁、夜莺、林鹨和斑鹟,也有从中国飞来的雨燕。
有人在社交网络上将这些鸟儿称作“无国界大使”。还有网友写道:“它们让我觉得世界很小、很奇幻,要对未知保持谦虚。”
至于两只杜鹃为何“执着”地要飞往非洲?吴岚表示,原因不明,但在学术界有一种常见的理论解释:出自本能。
“最开始这些杜鹃可能都在热带,到间冰期,环境变得越来越好,鸟大量繁殖。直到环境承载不了,一些鸟就只能往南北飞,冬天的时候再飞回来。”
飞扬和惊天雷的旅程暂告结束,但非洲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只是迁徙循环的又一个开始,杜鹃从来四海为家。
它们是不需要护照的地球公民,只要还背着卫星定位器,就能在那颗虚拟的地球上闪现。
吴岚说,飞扬明年5月会再次路过北京。“‘理论上’我们还能见到它的。”就像赴一个春末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