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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1月04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科学现场

为水而战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高珮莙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1月04日   11 版)

    一位肯尼亚少女坐在曾经的湖畔,望着日益萎缩的图尔卡纳湖。

    美国犹他州的大盐湖正在缓慢消失

    埃及阿斯旺大坝附近新出现的地表水

    中国江西鄱阳湖的地表水变化

    骑着破摩托车穿过干燥老旧的灌溉水槽,乌兹别克斯坦农夫拉苏尔绝望地盯着果园里日渐枯萎的杏树。它们在严冬中活了下来,却可能熬不过酷暑。太长时间没有下雨,当地唯一的水库袒露着干裂的库底和泥泞的水坑,农民跪地祈求天降“神水”。

    当赖以生存的河流被哈萨克斯坦人抽去填充水库,文雅了一辈子的土库曼斯坦退休教师卡帕尔耗尽了耐心,愤怒地向边境线对面扔起了石头。他精心照料的花园如今一派荒凉,只剩几株细弱的杏树和稀疏的枯草。

    眼看湖水越来越浅,耕地越来越少,45岁的伊朗农民侯赛因将田里的西瓜秧苗铲得干干净净,开始种植大麦和转基因棉花。可又苦又咸的井水浇出来的庄稼叶子都是黄色的。不断蔓延的水危机让这个乌尔米耶湖畔的村庄快没活路了,还未逃离的农民赚不到钱,“宁愿被活埋”。

    在被干旱席卷的中东和中亚国家,水比石油珍贵得多。

    欧盟联合研究中心科学家让-弗朗科斯·佩凯尔及同事发表在英国《自然》杂志在线上的一项研究成果显示,1984年至2015年间,地球上有近9万平方公里的永久性地表水消失,其中70%发生在中亚和中东地区,特别是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伊朗、阿富汗和伊拉克。但与此同时,18.4万平方公里新的永久性地表水在其他地方形成。

    这意味着,地表水的分布与人口密度之间的失衡越来越严重。人口总数不到5%的北美,坐拥全世界52%的永久性地表水。养活全球60%人口的亚洲却只有9%。全世界33个最缺水的国家中,有14个位于中亚和北非,该地区将在25年内面临极大的用水压力。

    水去了,埋葬原有的生活。水又来了,带来新的希望。人类活动前所未有地加快了这个变化的节奏,也让它日益失控。

    尽管地球上的淡水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恒定,但随着人口激增,“水的战争”注定是一场关于生存的较量。

    在佩凯尔绘制的地图上,深蓝色是永久性地表水,浅蓝色是季节性水域,深浅不同的绿色分别代表新增的常年性和季节性有水区域,粉色和红色则代表消失的永久性地表水。不同的水文变迁让图片有了不同的“情绪”,对水来说,蓝色和绿色是小清新的画,红色则是血腥的“杀戮现场”。

    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湖水眼看就要消失了

    闷热的正午,伊丽莎白·洛马尔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跪在木炭炉子前,近乎虔诚地望着铝锅里正在翻滚的5条巴掌大的尼罗河尖吻鲈鱼。9个孩子兴奋地在香气中跑来跑去。这是丈夫菲利普·提奥库近来最可观的“战利品”,也是全家人两天来的第一顿饭。

    尽管经常一无所获,提奥库还是坚持每天一早站在船头,向日渐变浅的湖水抛出渔网。粉红色的晨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他总是惆怅地望着这个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地方。

    位于肯尼亚西北部的图尔卡纳湖,曾经草木丰茂。碧波荡漾的水面像一块上好的绿松石,被欧洲探险家冠以“翡翠湖”的美誉。20年前,提奥库在这里过着田园牧歌的生活,拥有两百多只山羊和两头骆驼,娶了3个妻子,是当地有名的富人。

    自从埃塞俄比亚在奥莫河上游开始兴建吉贝三期水电站项目后,提奥库的好日子就过到了尽头。

    图尔卡纳湖的水源90%来自流经肯尼亚北部的奥莫河。水电站运营头3年,高达243米的非洲最大水坝将70%的河水截入水库,紧随其后的大规模甘蔗种植园灌溉项目,也耗费了奥莫河一半的水量。

    巨大工程的效应很快顺着河流蔓延到了肯尼亚境内,给数万居民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

    被切断了“脐带”的图尔卡纳湖水位越来越低,湖岸线从提奥库家门口退到了240米外。雪上加霜的是,从1940年到2016年,当地降水量下降了25%,气温却上升了至少0.5摄氏度,大量牲畜在长期干旱中死亡。

    在水资源长期匮乏的中亚,这样的水源争夺更加激烈。

    没有锡尔河和阿姆河的水,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重要的农业作物会干渴而死。没有下游国家丰富的能源资源,拥有充足水源的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很难捱过冰冷的冬天。两方曾在苏联“老大哥”的调解下合作默契,但苏联解体后,被压制多年的潜在分歧爆发了。一边死死掐住水,一边牢牢控制电,老百姓或是在冬天受冻,或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闹饥荒。

    由于下游国家切断能源供应,医院的呼吸机无法通电,塔吉克斯坦父亲杜斯托夫失去了出生仅4个小时的女儿。在那场争夺水和电的残酷战争中,她不是唯一一个因此丧生的孩子。

    半个世纪前,由于两条水源河被引流灌溉逐渐干涸,曾经的世界第四大湖泊咸海逐渐萎缩了90%,大面积干旱导致当地生态系统崩溃。干涸的湖床上至今刮着含有杀虫剂的毒沙尘暴,饮用水受到污染。这被视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环境灾难之一。

    如今,死亡的阴影又笼罩在非洲第四大湖泊、世界最大沙漠湖——图尔卡纳湖上空。缺水带来的灾难随时可能摧毁当地渔民的生计,把他们变成绝望的难民。

    提奥库有时会困惑,那么多湖水究竟是如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邻居有人担心自己将来何去何从,有人怒气冲冲地挥舞拳头,但大多觉得“没人能截断奥莫河这样大的河”。

    在肯尼亚,政治人物大多对埃塞俄比亚的开发计划三缄其口,只偶尔在私下的抱怨和不悦的耸肩中流露出一丝不满。渔民听说过零碎的消息和传闻,但对真相知之甚少。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从来没听说过“气候变化”这个词,只会将长期干旱归咎于神的惩罚。

    这里的农民随时可以为了水杀死对方

    阿斯玛在哈萨克南部生活了40年,靠种甜菜养活自己,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几年前,来自吉尔吉斯斯坦边境的水源枯竭了。

    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在上流建坝截水,用于冬天发电,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农田因此遭到了致命打击。阿斯玛费力地钻着一个又一个越来越深的井,但始终抽不出水来,龟裂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

    类似的一幕,正在全世界上演。

    2015年12月,玻利维亚第二大湖泊普波湖彻底变成了干涸的盐池,第一大湖泊的喀喀湖也在迅速变小。澳大利亚东南部的亚历山德里娜湖流失了超过三分之二的水量,盐度增加了5倍。土耳其损失了一半左右的湖泊面积,到2040年,安纳托利亚高原最大的贝伊谢希尔湖也将彻底消失。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蒙古已有超过四分之一的湖泊水源枯竭。

    过去60年来,阿拉斯加北部的池塘面积缩减了近三分之一,五分之一已经彻底消失了。2014年7月,由于全球变暖导致的冻土融化,相当于350个奥运会标准游泳池的北极湖泊就像被拔掉了塞子的浴缸,在36个小时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2100年,约旦河可能萎缩80%,流入埃及的尼罗河水量将减少75%,埃及人均供水量到2013年已下降至660立方米。气温升高和缺乏降水可能导致叙利亚60%的国土面积沙漠化。阿联酋的水位每年下降1米,淡水储备预计将在50年内耗尽,也门萨那盆地的地下水则以每年6米的速度迅速下降。

    根据欧盟联合研究中心的研究成果,全球16.2万平方公里的永久性地表水实际上并非“永恒”。过去32年来,近9万平方公里的永久性地表水消失,大约相当于葡萄牙的国土面积,超过7.2万平方公里的永久性水域变成了季节性水域。

    在分析300多万张地球资源卫星图片的基础上,佩凯尔及同事以高分辨率精心绘制图片,将全球地表水分布的变化情况直观地呈现出来。地表水分布不均,让人类面临日益严重的水资源安全和跨界水资源管理问题。

    阿斯玛正在考虑离开故乡谋生,但她无处可去。邻居们则为了抢水,与边境另一侧的居民激烈争吵甚至拳脚相加,政府不得不出动军队干预。“在我们这里,没有水是无法生存的。”她说,这里的农民随时可以为了水杀死对方。

    我们的星球前所未有地干渴缺水

    每到周末,许多伊朗人习惯到乌尔米耶湖自驾游,带着猎奇的态度欣赏陷在泥里的船只,在岸边刮下一大块白花花的盐带回家,或是怀念昔日在湖水里畅游嬉戏的美好时光。

    然而,伊朗最大湖泊的走向“死亡”,也没能让习惯了挥霍的伊朗人警醒。他们一如既往地让水龙头常年开着,用淡水冲洗尘土飞扬的庭院和炙热的街道。粗放的农业耕作消耗掉了90%的淡水,但对国内生产总值的贡献仅有15%。

    为了改变这种奢侈的用水模式,伊朗政府计划在未来10年内花费50亿美元,鼓励农民种植耐旱的作物和采用滴灌系统,减少40%的农业用水,使乌尔米耶湖的水量增加5倍。德黑兰不同地区每天轮流停水几个小时,试图提高民众的节水意识,但效果适得其反,人们反而抓紧时间加倍储水。

    尽管当地年降水量仅相当于全球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72%的人口生活在长期干旱中,但伊朗人的满不在乎似乎不无缘由。

    过去32年来,全球地表水总量增加了3%,新出现的永久性地表水面积是消失地表水的两倍,除大洋洲净减少1%外,各大洲的永久性地表水均出现净增长。

    然而,这个数字并不值得庆幸。新增地表水大多来自地下水和全球变暖导致的高山冰川积雪融化。2015年联合国世界水发展报告指出,我们的星球前所未有地干渴缺水。

    美国航空航天局2003年到2013年的卫星数据表明,全球37个最大的饮用水来源中,有21个即将消失。到2025年,全世界将有三分之二的人口缺水,有18亿人将生活在极度缺水的地区,而可用淡水预计将在2050年减少50%。

    更何况,人类三分之一的饮用水来自地下蓄水层,美国近60%的用水需求由地下水满足。人们不知道还有多少地下水可以挥霍,也无法预计这种珍贵的资源什么时候会耗尽。

    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的韦恩·迈耶看来,全球水量就像一个银行账户,如果支出大于收入,那么余额必然下降。

    提奥库无法理解地表水在全世界各地此消彼长的“大局”,即使理解,远在天边的水也无法解决他每天迫在眉睫的生存难题。

    最后一只山羊渴死后,他举家搬到了离湖岸最近的地方,靠捕鱼养活家人。这项营生竞争激烈,当地人用上了细密的蚊帐当渔网,连最小的鱼都不放过。有时候,争夺战利品的愤怒情绪会让人们陷入杀戮与报复的循环之中。

    因为长期在高盐高氟的水中游泳,生活在图尔卡纳湖边的男孩赤褐色的头发被碱性氟化物漂白成了姜黄色,就像被常年摩挲抛光的硬币,牙齿也变成了琥珀色,水量大幅减少则加剧了这一情形。提奥库7岁的儿子患上了氟骨症,骨头扭曲变形,已经开始一瘸一拐地走路。

    洛马尔知道孩子们不该喝湖里的水,可她过去汲水的季节性河流早已干涸。有钱时她会到镇子上买水,但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和邻居家的女人一起,在贫瘠得仿佛月球表面的湖床上步行两个小时,用塑料油桶装回一点勉强能入口的水。

    “我这把年纪,只剩下数着日子等死了,但我的孙子怎么办?”白发苍苍的老祖父提起这事儿就发愁。他的妻子在一旁插嘴,“也许上帝知道我们该如何活下去。”

    本文照片均出自于自然出版集团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高珮莙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01月04日 1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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