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8个月大。作为一个老练的妈妈,我可以把她抱在怀里,放入推车,扔进游戏围栏。但我很难做到,在北京,让她待在一个没有雾霾的地方。
2016年12月中旬,我和女儿轮流感冒,她常常在深夜里咳嗽,然后哭醒,最后还得吸溜着鼻涕,张着嘴呼吸,才能入睡。
我并不认为空气污染跟常见的伤风感冒有什么关系。但随即,那场跨越数省、弥漫数日的雾霾到来了。
12月16日,北京市环保局发布消息,20时启动空气重污染红色预警。17日,我的家乡西安,大雁塔的轮廓从这座老城的中轴线上消失。21日,我的婆家大连,冬季酷烈的海风也无法驱走雾霾,空气中的PM2.5达到全年峰值。
“不要让她出门。”前一阵子,我老公每天上班前都要叮嘱我一遍。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的公婆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查看空气质量。
我是个迷信技术并相信广告的人,家里有3台不同品牌的空气净化器。即使是在空气质量还不错的时候,我也让它们24小时吹着。最贵的对着女儿婴儿床吹,第二贵的对着她游戏区域吹。
我满以为,这屏障足够坚固,但一部借来的“空气质量检测仪”摧毁了我的理想主义。窗外PM2.5数值在400左右时,即使空气净化器开到最大挡位,女儿游戏区域附近依然是轻度污染。
看她坐在游戏垫上使劲儿咳嗽,然后冲我笑,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感。对抗这种愧疚感的方式,是又买一台空气净化器——齐胸高、半米厚,号称“无尘室”专用,“出风口PM2.5净化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
机器日夜运转,电表日夜奔腾,女儿日夜咳嗽。
终于盼到老公和我假期重叠,新年到来之前,我们带女儿登上飞机,前往3000多公里以外的三亚。
那是12月24日,西方人的平安夜。北京刚“优”了一天的空气又转为中度污染,媒体上针对雾霾的讨论仍未降温。为了去机场,我不得不让女儿出门。她在车上兴奋地爬来爬去,呼呼直喘,趴在车窗上,对着灰白色天空下的一切傻笑。
我笑不出来。这场旅行多少带着逃亡的味道,有些无奈。
当飞机剧烈颠簸着冲出平流层之后,机舱内忽然响起持续的嘈杂人声。我前排靠窗的乘客甚至大声喊了一句:“天蓝了!”
这架航班几乎每一排都有孩子,大多在学龄前,最小的只有3个月。在长达4个小时的飞行中,哭声、笑声、过道内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未停过。抱着孩子的母亲互相打招呼,“几岁了”之后马上跟着一句:“去躲霾?”
我们住在一栋度假公寓,从早到晚,都能看见老人带着小孙穿梭在公共区域。在这里,听到最多的就是京腔、“大米查子味儿”和“川普”。
“东北雾霾也挺厉害?”来自北京南二环的大爷问。
“可不咋地!”哈尔滨大妈答。
“真的嗦?!我们类(那)边也好凶哦!”推着婴儿车的成都妈妈补上一句。
不管南腔北调,平舌翘舌,聊的都是空气和逃离。被人类的天性驱使,我时常加入这些对话,好像身处同类群体之中,一起抱怨几句,就觉得舒服、安全一点。
真正感到舒服的也许是我女儿。每天,她在楼下的花园骑木马,在泳池踩水,到海边玩沙。最重要的是,到达三亚24小时后,我就没再听到她那夹杂着混沌痰音的咳嗽。
当然,为了严谨,我不能说这完全归功于优质的空气,虽然这场逃离的结果让我非常满意。我婆婆还是习惯每天看一下北京的空气状况,跨年那天,我们和同样来自北京的另一家人一起包了饺子。
我甚至在大街上收了厚厚一沓楼盘宣传单,记下了好几个房产经纪人的电话,咨询了度假公寓二手海景房的价格,还认认真真搜索了一下小区周边的教育机构。
“我儿子已经在这儿上中学了,肯定不回去了。”开网约车的东北大哥说,“在这儿连‘貂儿’(貂皮大衣)都省了!”
可我必须要回去,回到那个我读了3年书,上了6年班的北京。女儿8月龄的体检和疫苗早就约好了,快递柜里塞满了货物,稿子等着见报。
“在这儿生活,那些投资策略会和上市公司说明会你都甭想了。”我对平时西裤皮鞋,此刻短裤拖鞋的老公说。“我可以当个散户养你俩!”他笑,手机不断发出嗡鸣,公共假期快要结束,他那些拉不到尽头的金融行业微信群又开始活跃。
我们打包、退房、赶往机场。虽然知道目的地的空气质量堪忧,但旅途劳顿让人非常想家。
女儿晒黑了,像卡布奇诺咖啡上亮晶晶的焦糖。她又兴奋地趴在车窗上,对着蓝天白云下飞速掠过的椰子树傻笑。
“叮!”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我们抱歉地通知您,由于对方机场天气原因,您的航班已经取消。”这是2017年1月1日,北京空气质量指数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