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们等到了那样的问题:“中国有立交桥吗?”“中国人都吃米吗?”
提问的是克利夫太太,一个有着温厚笑容的家庭主妇,总是穿最简朴的服装,似乎永远都在勤勉劳动。她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居住在美国密苏里州圣查尔斯县的白人社区里。最近的那个圣诞节,克利夫太太的长子亨利和长媳艾薇,一对怀抱国际主义精神的年轻人,把我从大城市拐回他们的乡下老家,体会了一把最地道的“美国式过年”。
到亨利家第一天,克利夫太太热情地带着我们到屋后的树林子里去,介绍当地猎鹿的传统:在鹿出没的季节里,一般只有清晨或黄昏,它们会出现在屋后的小河边。人们在树上架出便于射击的平台,天不亮就开始蹲守,等两三个小时,就为了那最后的一枪……
母亲介绍得兴致勃勃,亨利闷声不响。事实上,他母亲从来没亲自打过鹿,而只有为丈夫准备食物的份儿。他最小的妹妹克莱尔才11岁,亨利回到家,发现她的玩具无不带着浓厚的家庭主妇气息,也是这样闷声不响。
这就是保守家庭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母亲为圣诞节准备了一个又一个奶酪馅饼,父亲则在晚饭时分回家,负责带领所有人祈祷。明明我和丈夫是一块儿站在厨房,但有关做饭的事情克利夫太太总是只对我说:“这个工具是用来把菠萝削皮并切成片的,这个工具可以把芒果去核,这个工具能够在削苹果皮的同时把它切成薄片……唔,你愿意帮助我吗?”
准备一顿圣诞大餐,光水果就要处理11个苹果,3个菠萝,5个芒果。芒果挖到最后,手上突然一阵阵疼,一看,食指上的一小块皮已经被磨了下来。
但亨利的母亲似乎永远不会累,也从不抱怨。她是家里所有小孩的厨子、保姆,兼幼儿园和小学老师,时不时还会干点裁缝活。只有圣诞夜那一天上教堂,克利夫太太才会穿上色彩鲜艳的服装。
有时候,克利夫太太也会聊到外面的世界,她好奇“怎么会有人花2000美元去买个无人机玩呢?”也摇着头说“就算有人白给我钱,我也不会去加利福尼亚那种地方”。
克利夫家的圣诞派对办的很成功,近70个家庭成员聚在克利夫太太家里,畅饮畅聊,享受一年一度的传统美食聚会。
圣诞派对结束,亨利坐在家中游戏室的阴影里,两眼通红。
“昉苨,你知道吗?刚刚楼上那些人,那60多个亲戚——当我大一寒假回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跟我说,不要学女里女气的建筑学,要当个男人,就去干工程师!”
“学工程才能给人生提供最大的保障,他们说。学建筑出来只能饿死。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些人几乎从来不读书,聚一块儿最喜欢聊的就是最近有什么钱可赚,县里新开了特别好的高尔夫球场,他们根本不关心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其实我从小就想当一个建筑师,可是当年我才18岁!什么都不懂,我去问我妈该怎么办,她对我说,‘你该想想,以前一心考建筑学院,是不是太固执了?’”
那年圣诞派对后,亨利换了专业。他用剩下来的大学三年搞明白,自己根本做不下去机械重复的工作。
他天性就是爱干有创造性的活儿。
亨利成了家里最让父母伤心的儿子。他跑去教会大学宣传“同性恋不可耻”,拒绝像上一辈人那样在天主教堂里结婚。他结交来自五大洲的朋友,了解各国文化,倡导男女平等,为减缓全球变暖而拒绝吃红肉。他没有让妻子跟他姓“克利夫”,但是在要用中文名的时候跟了老婆姓,管自己叫“陈亨利”。在家过圣诞时,他愤怒地让母亲收起放在客厅显眼处的书——书的封面上画了一个血红的美国地图,写着“无为的政府:美国已经被外国人冲击得没有国境线,没有自己的语言,也丢失了文化传统。”
克利夫太太的神色还是那么温柔:“亨利,你有打开来仔细读读这本书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我们家里现在有三个外国人在这儿呢,你就安心让他们看这个?”
争吵总会过去,圣诞需要喜庆。在享受过派对、大餐、亲人间互相赠送的礼物之后,克利夫先生与太太分别坐在面包车的驾驶与副驾驶座位上,带着家里的10个孩子,去查尔斯县的各处居民区看别人布置的圣诞彩灯。
圣诞的歌声纯净,孩童的欢笑怡人。黑暗中,我听到亨利低声地对小妹妹说着话:“你知道吗,克莱尔,女孩子也是有机会当超级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