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本就没打算给你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我想。
一次挑战智商的烧脑游戏。要把69段打乱顺序夹杂着回忆和想象的章节,按照时间的前后重新排列,不那么容易。有点儿像拼图,仔细审视每一块碎片,揣测它合适的位置,有时,只能试探性地先把它放在某处,以备调整。手脑并用小心翼翼地慢慢填充,直至最后拼出完整的图像。
有些老套。好小说要有一个好故事——我依然迷信这个已经被抛弃的信条。的确,早就不是维多利亚时代了,没谁再盯着杂志上的小说连载,作家们也不再需要以情节和人物牢牢牵住读者的注意力,他们尝试各种各样的新写法,其中之一就是打破线性的时间。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里,时间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随意跳跃;《跳房子》走得更远,它为读者安排了各种读法,传统的、现代的、与作者合谋的,随心所欲的……为了鄙视懒惰不动脑子的读者,科塔萨多甚至发明了“雌性读者”一词,尽管他后来不得不为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公开道歉。
一个陌生的作者,海因茨·海勒;一部8万字的一个小长篇,《本来我们应该跳舞》,我研究了一整天。后来放弃准确无误地将69段重新排序的想法,以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肢解”交织穿插的情节:摘出回忆的部分,其余简单归拢——去度假小屋,度假,离开之后,故事的脉络慢慢清晰。
像以前一样,冬日一个寒冷的周末,“我”和4个好友一路撒欢狂奔,开车去山里度假。我们点燃木屋里的炉火,像孩子似地推推搡搡、大呼小叫、争床铺,在雪地里打闹,喝啤酒聊天,欣赏远处的山色。
大家一起长大,现在都已年过三十,各自有体面的职业和生活,不再恶作剧地去迪厅偷灭火器或者喝烈酒宿醉。假日的“最后一个早晨,其乐融融。我们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回归自己在社会中所扮演的各种角色,我们期待着自己的床、自己的电视机还有自己的枕边读物,有几个还因为就要见到自己的老婆而高兴,所以我们收拾行李的速度很快,庆幸自己并没有被酒精弄得浑身无力……有人扫地,有人系上垃圾袋,并把垃圾放到门口那个背包的旁边。然后,我们端着咖啡杯走到平台上,想再欣赏一下外面的美景……”
末日陡然降临。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不复存在,山谷的村庄上方黑烟滚滚,大火吞噬了一切,废墟、焦土、尸横遍野、文明瞬间被摧毁……
只有逃生。穿越山谷、森林、村庄、田野……阴冷、恐惧、无助……已然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死亡,却不知道是谁,将以怎样的方式,在何时夺走你的生命。
回忆像精灵一样,在穷途末路的奔逃中,不时闪现。
几个星期前,“我”还在空中,飞的是毛里求斯直飞法兰克福的航线,飞行员是“我”一直想要的职业;
高尔达是个保险推销员,他刚刚向一对固执的老年夫妻推销了一大笔养老保险:
生物学家德吕加斯基正寻找治疗癌症的新药,“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手里托着一个小盘,里面装着老鼠肿瘤薄如蝉翼的冷冻切片”,开始又一次测试;
福斯特遇到些麻烦,上次变天的时候,他给客户设计的阳台整个让水淹了;
格鲁伯在等物流的人。箱子已经装好,表格已经准备好,他已经喝了足够的咖啡,而其他人在午休。他走回办公室,坐在电脑前,打开浏览器,搜索色情网站……
5个成年男人的日常生活,和我们几乎无异。告别孟浪的青春,走上稳妥保守的中年,不时怀念一下旧日时光,却在又一次度假结束之时,猛然被抛进绝境。
开始,是寒夜里紧紧挨着靠体温取暖,跋涉路上的相互扶助;慢慢地,就开始相互提防;然后,有人遇难。
先是福斯特,骨折摔断了一只脚,他们把他留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巴望着今天晚上不要太冷,不要冷到让他在黑暗中死去。但是又要足够冷,好让一切能够在太阳升起后不久就结束。”
接着是高尔达。钻过残破的大门时,被尖利的玻璃刺穿肾脏,“怒吼、摔倒、躺下、抽搐”,最终,他们以残酷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
然后是格鲁伯。像是被马蜂叮死的——我不确定,只能从这样的文字里猜测:“我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马蜂的声音……我看见了柏油路的碎块,衣服的碎片,是格鲁伯的……”
最后,剩下“我”和德吕加斯基。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渐渐地,我们的目光不再交流”,“后来,最后一片长满毛的吐司面包也被吃掉了”。“我”闭着眼睛,“偶尔从眼皮中间的一条窄缝悄悄看到”,快被饿死的德吕加斯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从配餐台上拿起一把特别锋利的小刀……
我不打算剧透到底。一部冷酷的作品,又给你寒冬将去的希望。穿叉交错的情节,冷静干脆的叙述,“将极端的绝望和冰冷的残忍用和谐、诗意的语言描绘出来”。自始至终,你都不知道毁灭世界的力量是什么,但是,在末日降临的阴影里,你不得不审视死亡,以及如何生存。
《新德意志报》认为,“海勒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强迫他的读者思索一个极端的问题:我的存在意义究竟何在?”我想说:我们憎恨死亡,所以,才要尽己所能将活着变得更有意义。
冯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