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家在郑州,黄河就从离家不远的地方流过。我已经不记得这种误解是如何产生的,也许是只知道这两个地名,于是就就近对号入座了。而事实是,我们的村子在离郑州足足有6个小时车程的河南省东南部,离县城还有10公里的路。所谓的“黄河”,只是村里的一条引水渠罢了。
现实和想象之间的落差,让小小的我怅然若失。这种失落无关周遭的贫穷和落后,而仅仅是一种身处世界边缘的孤立感。
我爸比我更早也更切肤地感到小地方的局限。初中毕业时,他去报考中专,但差了几分。原本准备复读一年再考,但是就在那年,学费从每年五毛涨到了五块,他上不起了,于是拾起瓦刀,做了当地年轻人都会做的建筑工。我问过他,那你怪我爷爷吗。他低下头,喃喃地说,他也不是不上心,他是确实拿不出那些钱啊。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们时不时回到老家的村里,他经常还会指着路边某栋破旧的楼房,说,你看,这就是我盖的。然后说起他当时是怎样做了一年就靠着出色的活计成了工头。“指挥好几十个人,”他说这话时,热火朝天的工地就好像是他的战场,“拿破仑不是说过嘛,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
工头虽然威风,但他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先后去平顶山、北京和温州打工。在温州,写得一手好字、办事认真的他很受老板赏识,待遇很不错。我妈和我都被接过去团聚,我也在当地的小学里借读了两年。
我要上初中了,因为没有户口,只好转学回到老家。我爸辞去了他的工作,拖家带口回到了老家。老板打电话来挽留,让他到北京做分站主管,他谢绝了。他知道,凭我妈软弱的性格,她根本管不住我。
在老家,我爸盖了两间鸡舍,拉来长长的鸡笼,开始养鸡。假期里我会给他帮帮忙,我们边干边聊,情绪来了,他就开始背诸葛亮《出师表》中他最喜欢的那段,“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他还会许多古文和诗词,背起来洋洋洒洒,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那场挡住他出路的考试中,他的语文得了90多分。
他把走出这个小地方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同时落在我身上的,还有巴掌和皮带。皮带挥过来的时候,唯一能庇护我的,就是我妈。她个子矮小,力气不大,一条胳膊护着我,另一条胳膊支开我爸。混杂着责骂、哭喊和求情的“老鹰捉小鸡”游戏,要半天才能消停。
我爸不但自己打,还鼓动老师一起打。每当我进入一个新的班级,他就拎着鸡蛋、茶叶去见我的班主任,嘱咐他们,随便打,打坏了我负责!
养鸡没几年,他开起了出租车。买了第一辆车之后,又想借钱买第二辆。他发现,在我们这个迅速扩张的小城里,一辆车一年的升值,比开一年车的收入都多。但是胆小的我妈总是劝他稳妥一些,不要轻易举债。之后的几年,钱越攒越多,车价也越来越高,总是差那么一点。
后来我爸读到《毛泽东自传》里面,毛泽东的父亲靠着当兵的一点积蓄,不断买田、挣钱、再买田,进而积攒下不小的财富时,他唏嘘不已,对我说,都怪你妈这个老古董!
我爸总觉得自己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这或许是对的。毕竟他一个初中毕业生,竟靠着自己在一个小城中的观察,发现了那本厚厚的《21世纪资本论》里面的核心结论:资本的收益要远远快过劳动的收益。只是他实在缺少积累资本的机会,而只能靠辛苦的劳动供养这个家。
我的年级越来越高,我爸会背的古文,我渐渐能背得更多、更流利。他引用的名人名言,我也都知道得比他更清楚。学业上也是顺风顺水,在最好的高中里名列前茅。
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我一直对文史爱好有加。但选文科的想法却遭到他的坚决反对。在他看来,舞文弄墨终究不是正道,学好数理化,才是出人头地的正途。我所就读的高中,每年都有几个理科生考上清华北大,而文科生鲜有几个考上“211”大学的。
开始是与他商量,然后是恳请,接着就是争吵。我还记得他下定决心的那个中午,他把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碗里的米饭崩了满地,屋子里的空气一瞬间被抽空。窗外是瓢泼大雨,宛如电影中的场景。
心不甘情不愿地读了理科的我,之后经历了一次彻底失败的高考和一次发挥失常的高考,而当初向我请教学习方法的文科同学,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北京大学。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我怪他吗?时间过去越久,答案越来越否定了。他把太多期待压在我身上,他冒不起那个险。
他的头发渐渐稀疏,驼背也更加明显。他总爱提起历任总理,因为觉得自己和他们很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我第二次高考之后,他就把“一国两制”挂在嘴边,看着我在志愿书上填上传播学这个“文科专业”,他也不再皱眉头。只有当我听不进他的话时,他才会坚持,我的“书本知识”虽然比他强,但“社会经验”还很欠缺。
前段时间去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班主任听说我在读北大的研究生,他惋惜地说,你当时要是选了文科,何至于现在才去啊。回家后我把这句话转述给我爸听,换来的是他一段时间的沉默。
寒假里,我和家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国诗词大会》。我总是能比选手们更快更准地答对诗句,还能摇头晃脑地背出全篇。很少夸我的他忍不住夸奖道:“不错,随我。”
他说起自己当初求学的故事,低垂的眼角又流露出神采。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倔强的少年,穿着不合脚的解放鞋,书包里放着中午充饥的一点米饭和咸菜,走在人畜踩出的蜿蜒小路上,边走边背:“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