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一天,在一本美国退役海军军官书写的回忆录里,作家张翎偶然发现了浙江南部一个叫玉壶的地方。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温州人,她震惊了,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与那场惨烈的战争有如此密切的关系——玉壶是抗战期间,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第八训练营的所在地。
据温州当地媒体报道,从1944年8月到抗战胜利的一年时间里,“玉壶班”共培训了4期学员,为抗日战场培养了3000名优秀士兵。在发现玉壶的第二年,一个阳光很好的初春早晨,常年旅居加拿大的张翎踏上了寻找玉壶的旅途。
70多年的时光足以抹平许多痕迹,但在玉壶附近,张翎居然找到了3位健在的、曾在“玉壶班”接受培训的老兵,张翎跟着他们一起来到训练营旧址(现在已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座嘉庆年间建造的、当年在这一方首屈一指的深宅大院,如今已是颓败不堪。
虽然都住得不远,但3位老兵也是第一次重回故地。跨过门槛,来到院中,他们互相说着,“这个地方是当年听长官训导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我们集合吃饭、打通铺的地方”……片刻沉默后,一个老人突然问:“当年常常来我们院子里的小姑娘阿红呢?”
“阿红”是谁?是他们的洗衣女、干杂活的帮手,还是买菜送货的邻家女?她的到来,给这群因承担秘密使命而几乎与世隔绝的年轻男人们,带来过什么样的光亮和色彩?她后来的命运如何?她还健在吗?
那一刻,“阿燕”这个人物就在张翎心里诞生了。在纪念全民族抗战爆发80周年之际,张翎新作《劳燕》,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劳燕》是一部虚构作品,讲述了一个有些“诡异”的故事——通过3个亡灵不同的视角回忆,还原了抗战期间一段发生在浙南乡村的隐秘往事。小说一开始就抛出了故事中所有人物已然死去的事实,他们聚于一个叫“月湖”的地方,兑现当年“生前别离,死后相聚”的约定。
3个亡灵分别是中国学员刘兆虎、牧师比利、美国军官伊恩,他们共同追忆的,除了那场战争,还有一个叫“阿燕”的女孩。3个亡灵都是女孩的爱慕者,因为各自与女孩不同的相处经历,女孩拥有了“阿燕”“斯塔拉(Stella,星星)”和“温德(Wind,风)”3个不同的名字。
在小说开始,采茶季,那是江南最美的季节,一派春和景明。但日军的一颗炸弹呼啸而至,在美丽的茶园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而破坏才刚刚开始。战争不仅吞噬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还将所有人的命运都吸进一个骇人的黑洞中。
阿燕,这个被战争摧残得最为严重的女人,渐渐在严酷环境中站立起来,习医治病,陪伴牧师比利,宽容有名无实的“未婚夫”刘兆虎的丢弃,一个人照顾与伊恩的孩子……张翎说,自己最终要做的,是把一切伤害,通过人的复原踩在脚下。
张翎说:“关于抗战,我们已经有了很多虚构和非虚构的作品,但我觉得远远不够。我想关注的是史书和纪念碑上没有记载过的名字。在《劳燕》中,与其说我想探讨战争本身,其实我更想探讨的是灾难带给人性的裂变与创伤。”
很多人知道张翎,是因为她的作品《余震》曾被改编为电影《唐山大地震》。很多人不知道,为了“养”写作,张翎在北美做过17年的听力康复师。她在年轻的时候,见过经历了一战的老兵;后来,来诊所治疗的退伍兵年纪愈来愈小,参加过二战、越战,上过阿富汗战场、中东战场。
“这群人的经历,是我们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他们给我打开了一扇巨大的窗,让我对疼痛、创伤、救赎、治愈这些话题有了全新的思考。”张翎说,从《余震》到《金山》,从《阵痛》到《劳燕》,题材不同,但从疼痛与治愈、创伤与救赎的角度来讲,都是相通的。
在《劳燕》的新书发布会上,军旅作家王树增说,在当代中国文学中,战争文学仍然非常欠缺,“这有负于我们这个民族所承担的苦难”。“就抗日战争而言,据不完全统计,付出生命代价的有两千多万人,伤残更不计其数,这种苦难是今天的中国人难以想象的。”王树增说,“我在写《抗日战争》的时候,许多原始档案所记录的战争苦难,我不忍心写到著作中去,它让我的精神无法承受。”
《劳燕》一书,穿插着地方志、书信、日记、新闻报道、戏曲等多种文体,甚至还有两只狗的对话。张翎追求真实感,对战争的残酷性毫不躲避。小说对阿燕母女被日军欺凌的场景描写,将镜头推到了近景乃至特写,读之有种生理上的疼痛与愤恨。
读完《劳燕》,王树增说:“人的肉体都非常脆弱,战争很轻易就造成了创伤,但最大的勇气是抚平自己的创伤,来重建人性的光辉。写战争绝对不是歌颂战争,真正有良心的写战争题材的作家,关键点永远是呼唤人性的回归,呼吁这个世界永葆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