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只是像医生扑向手术室一样扑向了大海。
你救的男孩良雄,今年2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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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平:
其实应该叫你一声哥哥,但好像已经越来越不习惯。随着我自己成为一个中年男人,对你的印象,还是医科大学刚毕业时的样子,哥哥这个称呼更加说不出口。
我结婚了。在40岁生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同时,我也立刻成了一个五年级男孩的父亲。大姐说,已经很不错了,你还配不上人家呢。
母亲也没意见,父亲什么都没说。自你走后,他很少跟我说话。有时候,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应该代替你去救溺水男孩。他不是出于恨我才这样的,但如果命运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必须选择失去一个儿子的话,他会选择是我,而不是你。
你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骄傲。我们的父亲觉得医生是这世界上唯一伟大的职业,而你,继承了他的事业。
我想做一个画家,却为了养家糊口,成了绘画修复师。但父亲的眼神永远在提醒我,他的骄傲以及传承,在你走的那天已经熄灭了。
昨天,我带新婚的太太和儿子一起去看爸妈,姐姐一家也回去了,我们碰到了良雄。
良雄就是你当年救起的男孩。每年你的忌日,他都被要求来拜访我们的父母,今年是第15年。
良雄长大参加工作,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爸妈买了点心。良雄很胖,辍学过两次,所以25岁才开始找工作。他好像很容易出汗,我儿子笑他白色袜子上的污渍,母亲也不喜欢他的脏袜子。
父亲一直没有正眼看过良雄。背对着他问,你做什么工作。良雄说在做广告。父亲当然很鄙视这份工作。
你知道的,父亲鄙视医生以外的所有工作。他不停地摇动手里的扇子,像是要把良雄像赶苍蝇一样赶走。
良雄的确没待很久,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但我们都觉得可能过了一个世纪,他走的时候,浑身湿透了,坐过的地方,印出一个难看的人形。
他走后,父亲说:“我儿子为什么要去救这么一个废物,为什么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是别人?”我知道他当着良雄的面,已经有100次想说这句话了。母亲则学良雄的样子,像学一个小丑说话,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
晚上,终于有机会跟母亲单独说话。我建议不要再让良雄来我们家了,对大家都是折磨。你猜母亲对我说什么?她说看到良雄不舒服的样子,她的恨才能稍稍感到缓解。既然做父母的,因为失去儿子而一辈子都在痛苦中,那么被拯救的那一个生命也不应该过舒服的日子。
我第一次发现我们的母亲,一生操劳在厨房里的她,有如此残忍的一面。好像不是你救了良雄,而是良雄杀了你,可能在他们看来,这的确没有区别。
说来,那个夏天也仅仅过去了15年而已。你去海边冲浪,看到一个在水中挣扎的男孩,你去救他的时候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吧?你从小学就是游泳健将,大学时爱上冲浪,你喜欢挑战大海。你说过,当巨浪打来时,你觉得他是一个病人,需要你的冲浪板,像手术刀一样划过它的身体,让它平静,为它治愈。
我知道,你只是像医生扑向手术室一样扑向了大海。
你救的男孩良雄,比同龄人胖,看上去蠢笨,不成器。如果我假设,我们的父母永远质疑,你为什么要去救一个废物,良雄在15年的成长过程中,会不会也有很多时刻,当他被老师骂、被心爱的女孩拒绝、被病痛折磨,或者面对我们的父母的时候,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也埋怨你不应该救他。
那天他走的时候,我说你才25岁,努力总有希望。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他的人生已经无望了。
毕竟有时候,活着是比死更难的一件事。
我在20岁的时候意气风发,觉得我的职业某种程度也算是个医生。你拿手术刀为人们治疗身体的病痛;我拿画笔,治疗人们心灵的病痛。虽然父亲看我的眼神永远充满遗憾,我其实也没觉得自己比你差。直到你用生命做手术刀,劈开了大海的心脏。有时候我也想,为什么不是我。如果你留下来,父母会更高兴,毕竟虽然救的是一个废物,但失去的那个儿子看上去也不怎么成器。
信写到这里,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你说你们活着的人真可笑啊,为什么一定要用爱去交换恨,或者反过来,用恨去交换爱?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父亲从来没喜欢过我。他对你的喜欢,因为你的离开而变得越来越坚硬和强大。
他们永远失去了你,而我却一刻都没有失去你。
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