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里,这座东北四线城市曾在全国人民面前出过两次镜,只可惜都不是什么好事。一次是钢厂股权调整时闹出了人命,还有一次是被命名为“8·13北京三里屯砍人案”的著名案件,凶手是我的老乡。
其他时候,这里从未威名远播过。当地的火车能明白地显示出这里的生存节奏,K字头是这里最快的火车。有关高铁和动车的传说,如同许多当地经济提速的计划一样只闻其声。人们依旧以恒定的步子朝着不知道是不是时代方向的方向挪动着。除了生活,他们能做的并不多。
这些错综复杂的情绪在家乡的钢厂身上算是做了集合。钢厂最盛时有员工3万人,有自己全套的社会体系,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学校系统、医院、图书馆、大型商业广场、住宅区,近十万人的生活围着它转。钢厂所属的区距离市中心较远,但是一度让“市里”的人都向往着成为它的员工。钢厂人会骄傲地说,没有这个厂,就没有这个区。
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在很多类似的工厂掀起“下岗潮”时,这家钢厂虽也改制,但是仍在享受着它最后的好时光。据钢厂的老员工说,一位总工程师提出上更先进的设备。这个提议事后看起来十分明智。这位总工程师嗅到了各大钢厂“上规模”的先机。只是可惜,当时的总经理否决了这个提议。
进入21世纪,一家民营企业布局收购和重组钢厂时,引爆了群体情绪。这家企业的总经理葬身于此。这件事引起过轩然大波,据说还被一些学者用来论述私营经济的“原罪”,并引发了关于捍卫国有经济的讨论。这次事件留下了许多谜题,比如民营企业是否与官员合谋变卖国有资产,血案是谁在背后做了推手,那些声称民营企业会让钢厂职工全都下岗的传言又是怎样发酵的。
那家民营企业在事发当天就用大喇叭宣布,永不进入这家钢厂。如今,同一个喇叭每天都念诵着厂内的日常事务。在高炉和密布的楼房里,还回荡着大机器时代垂垂老矣的轰鸣声。绕着这家钢厂,走上一圈还是要两个小时。但是它看起来是如此渺小落魄。
按照老员工的话说,这几年,厂里能走的人早走了。祖孙几代人都在钢厂效力的情况依然普遍,但是,能不来的,也都不来了。老人对这家钢厂充满感情,但这份感情很大程度上归结于对黄金年代的美好回忆。
钢铁行业起起落落,但是这家钢厂命运多舛。在反腐败的高压之下,近几年有两位厂长自杀了。那些学校、医院、商场早就在21世纪的头一个10年里被剥离。如今,钢厂的员工不足5000人。随着钢厂瘦身,还会进一步减少。 最近几年,听说连本市医院里当临时工的小护士,都瞧不上钢厂人的工作了。
近两年,市里的人一窝蜂地在另一区域掀起了买房热潮。钢厂离这座城市最热闹的区域越发远了。当我在零下20摄氏度的寒风里站在山头望着这家钢厂的全貌时,想起了李宗盛的那句歌词:“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你可以为钢厂的衰落找上许多理由,也可以模仿网上的论调,大谈东北的“落后”。
钢厂某种程度上说是地区的缩影。“共和国的长子”的确落寞了。但是不知道从何时起,菲薄落寞的人,再使劲儿泼盆脏水,成了很多键盘侠的爱好。他们甚至能堂而皇之地喷出难听的语句,丝毫不感到有任何不妥。
走过家乡街头的时候,看到空空如也的创业中心我会忍不住笑,其中有点自嘲,有点悲凉。创业中心旁边是一片有名的菜市场。过年了,那里熙熙攘攘。再过一道桥,一片新区在崛起。只不过那里与创新创业无关,都是围绕着住宅和商区建设的。看到这些,我心里觉得释然不少。尽管这里无法在时代的风口成为弄潮儿,但是在生活里,这里的人也没落下。他们努力工作,努力休闲,事实上,他们从没有比其他地区的人多一分或少一分什么。面对生活,大家都一样。
过年期间读到的几篇文章让我觉得可笑。比如流传甚广的“东北没有互联网”,这里的确没有大型互联网企业,但是最新的互联网产品也已在每个人的手机里。互联网正结合这座不大的城市、不怎么密集的人口的实情,发育出它该有的样子。只要是一个稍有智力的人,都不会傻傻地以一个国家的首都或经济中心当作参照系,再来把这座小城黑得体无完肤吧?至于有人说,网络主播一半是东北人,这句话背后蕴藏的蠢劲儿我已经懒得指出。
我无非是想呼唤些许善意,在2018年伊始。因为无论是这家钢厂,这座小城,或是东北的兴衰起伏,都只是时代作出选择之后的结果罢了。那是无法抗拒的、杂糅了诸多天时地利人和的东西,随口说容易,说清楚却难。谁也不知道下次它会如何选择。谁也不知道今天风光的CBD是否有一天也会如同钢厂。不必急着赞同或反驳。无论时代的风向如何变换,努力生活的人值得被给予善意和尊重。他们左右不了什么,除了柴米油盐。
胡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