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太愿意去见姥姥和姥爷。
小时候,父母都忙于工作,我便被托付给他们照顾。那时的我足够年幼,耳朵尚能过滤那间狭小的老旧公寓里,所有充斥着怨言、愤怒与憎恶的噪音,听过以后也只会留下模糊的残影,不太理解那些被尖叫着吐出的字句,更听不出其中蕴含的恶意。我记得自己总坐在沙发的一角,听着他们因一件再琐碎不过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每次风波平息后,姥姥总告诉我,他们“只是闹着玩的”。
我信以为真。
姥爷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他和姥姥在母亲之后又生下两个孩子,甚至不惜因超生而被罚,只是想给家里多添几个男孩。在母亲与舅舅之间,姥爷的偏心随处可见。
我甚至会不时记起4岁那年,自己骑着四轮的自行车在院子里玩,摔下来弄了满身灰土和满手的血,结果被姥爷扇了一耳光。当时我强忍着眼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但看着姥爷的怒容,又不敢出声,只是跟在他身后上了楼。如今再去回想挨的那一巴掌,回想当时脸颊火辣、用脏兮兮的手背拼命抹眼泪的自己,心里便异常不是滋味,甚至觉得愤恨不已。
我从未将这件事和别人说过,因为记一个亲人的仇,而且一记就是13年,听上去是反社会者才做得出的事。但我的内心十分拒绝,亲情也并非与生俱来,它像友情、恋情与其他所有珍贵的情谊一样,必须由人自己来构建,我不会因与某人血脉相连而去爱他们。爱,可以无私,却不可无由。
很多年,我从未尝试跨越与姥姥姥爷之间的沟壑。未料,随着年龄渐长,我却渐渐陷入纠结……
每过一段时间,母亲都要与姥姥姥爷吃一次饭,每一次都如情景再现般重复:一样的人,一样的家长里短,甚至选在同一个餐厅……母亲却乐此不疲。
至今,我还清晰记得那次吃饭的场景。和往常一样,我们在家附近那家吵闹的小餐馆订了位子。菜上齐以后,桌子立即显得狭窄了,盘子和盘子撞在一起,留不出空隙。母亲一边夹菜,一边提高音量跟姥爷说着什么。等到她重复了两三遍,耳背的姥爷才开始慢吞吞地回答。
姥姥谈起一个患了癌症的熟人,说她变得极为瘦削,年纪还不大头发就已经花白。“妈,您和爸的头发还挺黑的呢。”母亲欣慰地指出。
姥姥却笑了。“我们的头发是染的。”她说,“你爸和我”。
母亲看上去和我一样吃惊。
“不然我们不就显得太老了吗?”姥姥半开玩笑地继续道。
我看到母亲放松下来,露出一个微笑。“老就老呗。”那话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密感,仿佛她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那一刻,她们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家人——更像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也更像彼此。
可我知道,姥姥从来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她向来溺爱小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姨,不把母亲放在心上。母亲上小学时近视了,姥姥只是将一副自己用旧的眼镜塞给她,甚至度数都完全对不上……
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和一个忍气吞声的女儿,要如何谈得上亲情,如何谈得上爱呢?
吃完饭,姥姥执意要把披着的外套还给母亲,但母亲同样固执地拒绝了,说现在外面太冷。即使姥姥和姥爷住的小区就在街对面,她也要亲自送他们穿过街去。
我看见母亲挽着姥姥的手臂,正像每次散步时,我都会挽着母亲那样。分明是两个如此不同的身影,可在那一刻,它们看上去惊人地相似。它们的轮廓重叠在一起,丢失了各自原本的形态,却填满了彼此的裂纹与空隙。我屏住呼吸看着,心想也许终究是我太过浅薄,太过自以为是了。
人们为自己的一生圈定一片伊甸园,园内堆砌着自己全部的理想,认定园外便是末世的焦土,要么嗤之以鼻,要么满心悲悯。也许,正像人类本身一样,这世上的爱也衍生出了千万种姿态。它们并不总是光鲜亮丽,却也绝不非黑即白。也许,在各自的伊甸园外,我们毫无自知地错过了一整个世界的风景……
也许,是时候去看看园外风景了!
漪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