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宇宙,中国文化有三个词语表示:天地、宇宙、世界。三个词语合起来,可以突显中国人的宇宙特征。“天地”一词出现的时间在前,因此先讲。
人是生活在宇宙中的,人有了作为人的自觉意识,就有了宇宙观念。中国古代文化最早用来表达宇宙的词汇是:天地。甲骨文金文中就有天字:。先秦以来的解释是人上加一或二,指天在人之头上,还有加□或○,同样是强调头上。从远古文化特征看,这些字或许与各族群中天神之形象相关。甲骨文无“地”字,“地”为后来形声字,土为义而也为声。甲骨文中的“地”是“土”,为,由地上之“__”生出万物之义。从远古文化看,是地神“社”的象征物。东西南北各族关于天和地的各种想象演进到先秦时,“天地”成为表达理性化的宇宙整体。本来,人在每天每月每年周而复始的生存活动中,抬头看见天,低头看见地,人及其所在周围环境,都在天地之中,因此,以天地来名命宇宙,最直观,最简要。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成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这里“天”乃“天地”的省文(为古代汉语的法则之一)。《周易·序卦》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讲的正是自然社会的一切都由“天地”而来。《老子》(七章)讲:“天长地久”,说的是宇宙的永恒性。我们说到天,自然想象头上的天空,说到地,自然想到脚下的大地。中国古代用“天地”来表达人在其中的宇宙,有什么样的特点呢?
第一,以天地来表宇宙,体现了现象直观与整体性质的统一。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山河草木,是直接可以看到的,呈现为直观现象。山河日月何以这样存在,以这样方式运行,又是有整体性质的。整体性质通过现象体现出来。天上,日的东升西落,月的圆缺循环,星的四象变化,极星永立中央,北斗斗柄旋转,呈现出天象的整体性和规律性。地上,草木在四时荣枯变化,河流因季节涨落,人类禽兽的生长衰亡,同样呈现了整体和规律性。中国人对天地的整体性质,是通过所能看到一切现象,发现恒常性与变异性,对之作整体思考而得出的,并把所得出的整体性质,在现象中进行验证,以对恒常进行确认,对变异进行调适,从而得出具有整体性的既重视直观现象又重视整体本质的天地观。天地一词,最具包容性,是直观现象的又是整体本质的,二者密不可分,因此,天地是最能表达中国宇宙性质的词。中国的天地没有像西方的宇宙那样产生日心说与地心说的争论,也没有产生宇宙有限还是无限的争论。西方的cosmos(宇宙)一词,在词义上,是从混沌中区别开来的秩序。西方人对宇宙的认识是从秩序中去认识。面对天地中混沌的虚空和虚空的物体,西方人是把虚空中的物体,进行秩序化的把握,形成有秩序的form(形式),这就是从古希腊开始的西方宇宙观的特点,这意味着只有看得到的星体为宇宙,看不见的星体则不在宇宙之内。因此,西方的宇宙随着认识的变化会不断变化、升级,从亚里多德、托勒密的宇宙到哥白尼、牛顿的宇宙再到爱因斯坦的宇宙。
第二,中国的“天地”是把天地中的一切,特别是看得见的物体和看不见的空间都包含在其中。以“天地”命名的宇宙,是虚实合一的整体。不同于西方的只重实体的cosmos(宇宙)。中国古人通过昼观日影、夜观极星等系统观察,得出极星在天之中,由极星北斗气化万物,形成了中国天地由气之虚与物之实的虚实相生结构。在这一结构中,虚之气是主要的,实之物由虚而生,然后又归于虚的气。在这一思路中,无论在天上看到多少星辰,这些星辰都与气化流行的天地整体密切关联。由于看具体物体要关联起天地整体之虚来看,由此不仅突出所见之物的功能的重要性,而且要把所见之物的功能与不可见之物的功能关联起来,从整体功能上得出整体的性质。这一整体观念不但与认知工具的性质基本相合,而且与天地整体的性质基本相合。在这一思路中,无论在地上看到多少山河动植,都是与可知的华夏地区及其关联地区和不可知的地区(八荒)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的。这一整体以“天下”来命名。
第三,以天地命名的宇宙,是时空合一的整体。不同于西方偏重空间确实性的cosmos(宇宙)。日月星辰的运行,突出了时间,以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彰显出来。但日月星辰的运转又呈现为空间,即以极星为中心的四方天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山河动植的分布彰显了空间,以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予以强调,但山河动植在四季中的变化,又呈现为时间。中国的用天干地支记年,是时空合一。在时空合一的天地中的万物,用“形象”一词来表达,形,是物体的空间固定形态,象,是作为固定形态的物体在时间中的变化。事物作为形象合一体,正是天地作为时空合一体在具体事物上的体现。
通过以上三个特点,可以进入到中国以天地来命名的宇宙的更多领域。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