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着的这些身后事究竟有没有意义?我真的是为错过的最后一面难以释怀吗?我的痛苦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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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哪儿?爷爷的身体怎么样了?”去年国庆长假的第三天,在送走来北京找我玩的同学之后,我在微信上问爸妈。爷爷的身体在一个月前变得很糟,住进了医院,每天吃不下饭,十分虚弱。医生说这是消化系统器官衰竭所致,毕竟,他已经是一位98岁高龄的老人了。我曾经多次跟爸妈强调,如果他们国庆节回老家看望爷爷,一定要叫上我。
“我们在老家,后天回西安。”爸爸回我。我来不及责问为什么还是不通知我,急着问:“爷爷身体怎么样了?”妈妈说:“过两天告诉你。” 我的心霎时狂跳起来,一种失重般的感觉攫住了我。“不行”,我一字一句地敲,“现在就告诉我!”我握紧着手机,瞪着屏幕,可妈妈突然岔开了话题,反而问起了我在北京的生活,国庆节和同学玩得怎么样……“爷爷身体怎么样了?”我问了第三遍,这次我得到了答案——“爷爷去世了,昨天殡仪场火化后,跟奶奶安葬在一起了。”
爸妈说,没有告诉我是因为事发突然,时间紧急,不忍我路途奔波,何况我在北京也要招待同学,爷爷高龄离世,走之前没有什么痛苦,算是喜丧……
这些理由我一条也无法接受。我是爷爷唯一嫡亲的孙女,可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没能送他下葬。我恨时间的残酷,使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爷爷的人,我怨父母的无情,使我不得不忍受不孝的拷问,并将抱憾终生。
我只身一人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没有了爷爷的家显得空旷了不少,发已半白的姑姑微驼着背迎接我。晚上,我和表姐躺在一张床上。表姐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和姑姑一起悉心照顾爷爷。“你别怪你爸妈,他们也是心疼你。”她这么说,“你也别因为没来得及回来觉得内疚,我觉得,在人活着的时候尽心对待他,不留遗憾,这就够了。人走了,那些身后事其实没什么意义。”
她的话使我沉默。我执着的这些身后事究竟有没有意义?我真的是为错过的最后一面难以释怀吗?我的痛苦究竟从何而来?
事实上,我跟爷爷并不十分亲昵。我们一直生活在两个城市,一年只有过年七天的短暂相处。爷爷生爸爸,爸爸生我,年龄都已经很大,我们之间有着近80岁的差距。小时候,我听不懂爷爷讲的话,长大后,爷爷听不懂我说的话。最近几年我回家时,爷爷已经需要别人提醒,才能记起来我是谁了。
我所痛苦的,是“我已经没有爷爷了”,还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爱爷爷了”?爷爷是个厨师,他做的菜是什么味道的?爷爷以前喜欢在家里养小动物,他看着它们时是怎么样的表情呢?爷爷如果给我讲他的那个年代,那会是怎样的故事呢?爷爷得知我考上最好的大学时,又是什么样的反应呢?这些,我记忆中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记忆中最鲜明的,是每次过年回家,爷爷看到我们一家三口时雀跃欣喜的表情,是每年离开时,爷爷偷偷拿手绢揩眼泪的情景,而这在爷爷去世后,都变成了心里尖锐的疼痛。
冷静想来,像电视剧中那样握着对方的手,看着对方慢慢合上眼睛的告别毕竟是少有的,更多情况下,人们得知亲人或友人离开的消息,是通过突然而至的一通电话,简短的一条讯息,它可能乍现在欢闹的朋友聚会中途,繁忙疲惫的学习工作之际,或某个一觉醒来的清晨。离别总是猝不及防的,等不及我们做好心理准备,精心策划好言语和动作。
那什么才是最好的告别呢?我想,它就在表姐说的那句话里。告别应该是一系列的动作,我们每个人在相遇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告别的过程。对于亲者,对于珍惜的每一个人,在他还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好好对待他,不要留任何遗憾……最后的时刻来临时,这些一点一滴的小事中所汇集的汹涌爱意,就是最温暖盛大的告别。
这样的告别是真正把爱传递给对方的,而离别之际短暂的鞠躬尽瘁是把爱证明给自己的。
原来我真正感到来不及的,不是在爷爷去世那几天要赶着回去见一面,而是在他还在世的时间里,好好地陪他,用心地爱他。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子欲养而亲不待,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错过。
邢雨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