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你们“挖啥呢”,无论你是否考古专业出身,向黄土掘下第一铲的那一刻,这都会成为心驰神往的追问。是的,挖啥呢,是失落的文明、尘封的疑案、惊艳的传奇……考古学的最大魅力在于,用“眼见为实”带我们重返历史。而在考古专业人士眼中,考古学更是认识、理解世界的一扇大门,推开它,你将窥见人类智慧的真谛,重新发现历史与现在、文明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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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干垃圾,还是湿垃圾?”面对这样的“天问”,考古学家笑而不语。垃圾分类?考古学家告诉你,他们就是专业“玩垃圾”的!
很多人问我,你学考古,能不能挖到宝贝?我初进北大考古系时还有所憧憬,到大三田野考古实习时,已经彻底认清了一个现实:考古,往往就是研究古人的垃圾。当年,我们发掘一座汉代郡国治所宫殿区中的偏殿,挖开农民种苞米的表土后,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一层密密实实的瓦砾碎片,零星夹杂一些碎陶片、铁钉……这难道就是我们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国宝铺地”的考古现场?前辈告诉我,这确实是绝大多数古人“馈赠”给今人的考古现场的真实样貌。
但考古学家最伟大的一点就是,在这样一堆堆垃圾中,他们也能“发掘”出历史。
说到这里,插播介绍几位美国人类学家——考古学家的亲密战友,他们玩得更高端:用了20多年,以近乎考古学的方法,研究了美国8个垃圾掩埋场中的25万吨垃圾!是的,古代的“干垃圾”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他们开始对当今的“湿垃圾”下手了。而这场后来甚至被写成专著《垃圾之歌》的大型研究,其中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试图回答:垃圾里,到底藏着多少今人或古人的秘密?
回想当年我身处考古现场,虽然确实没挖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剩一半的汉代云纹瓦当,市场估价有多少?),但也可以骄傲地说,我很可能通过一两千年前先人丢弃的垃圾,看穿他们的秘密:成排的柱础石、以明显方向性排列的铺地砖、厚度存在显著差异的瓦片层等等线索表明我们发掘的是这座建筑内外空间的交界地带,也能还原这座建筑的结构。
时光机的发明目前看来还遥遥无期,考古学提供了一种“重返”历史的可能,抑或“重返”我们希望看到的历史的可能。它有可为、有不可为,它不乏遗憾,但又总能献上惊喜。
第一个关于考古学“遗憾与惊喜”的故事,不妨从人类的原初记忆——北京猿人讲起。
在中国的第一批世界文化遗产中,“周口店北京人遗址”与“北京故宫”“长城”“莫高窟”“秦始皇陵及兵马俑坑”“泰山”等赫然并列。这有些令人费解,因为我从未有文博行业外的朋友表达过想参观周口店的愿望。周口店的实地观赏性也的确不太友好:一片平平无奇的北方山区中,散布着“猿人洞”“山顶洞”等大小十来个化石出土地点,以至于我父亲曾在周口店随便捡起一块石头就问我:“你说这是北京猿人用过的吗?”
当然,考古学家与古人类学家可以通过这些其貌不扬的物证,追溯北京猿人约60~20万年前的历史,但这似乎还不如北京猿人头盖骨不翼而飞的秘史来得吸引眼球。不过,1940年,一位名叫曹禺的大剧作家不这么想,为此,他还写了一出戏——《北京人》。
在《北京人》最早的版本中,一个象征意味极强的“北京猿人”登上舞台,曹禺称他“喝鲜血、吃生肉”“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没有阴险,没有迫害”“这是人类的祖先,也是人类的希望”。相比剧中其他犹如活在“活死人墓”中的封建大家族成员,北京猿人既是原始的,又是进步的。
苦于封建势力与思想压迫的曹禺乃至中国人,忽然发现中国大地上还存在过一群迥异于王朝子民的远古人类,这无异于暗示中国历史并非一潭死水。在曹禺的畅想里,幸福的未来就仿佛纯真的当初。
周口店的发现,使当时全球所知的古人类记录提前了40多万年,在此后近30年内仍是全世界关于最早人类知识的主要来源。而且,这绝不只是考古成就,更是影响了全中国的事件。在积贫积弱近一个世纪后,周口店实实在在让中国人扬眉吐气了一把,堪称民族复兴的强心剂。
然而,在周口店成为民族骄傲的同时,它在西方人眼中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世纪80年代,自美国著名考古学家宾福德起,多篇西方论文直陈周口店此前发现的当时全球最早、最丰富的古人类“用火”证据不可靠,或许只是自然野火所致。自此至今,“北京猿人的生存之火黯然熄灭了吗”都牵动着中外考古学家的敏感神经。
近年来,中国考古学家提供的一系列证据,尤其是对周口店第一地点第四堆积层的磁化率和色度的测量,让学界争讼的天平愈发倾向一端:北京猿人用火应是确凿无疑的,宾福德等人的判断未免以偏概全甚至先入为主。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京猿人和现在的中国人有关系吗?中国的旧石器时代是以本地连续进化为主,还是以非洲来的“夏娃”取北京猿人而代之为主?中外考古学家各抒己见,一时难以互相说服,交锋中又难免飘出政治化的气味。
因不愿人们认为自己推崇“原始主义”,曹禺后来将“北京猿人登上舞台”从剧本中删去。而半个多世纪后的当今中国,北京猿人因为一位名叫河森堡的国家博物馆讲解员在网络上绘声绘色、不无想像化的讲述,再次引发国人的关注,人们开始好奇自己的“来处”。
北京猿人生生死死,周口店悄寂无声,但它们的故事在近一百年间被以各种方式重述。所以,说到这里,你觉得所谓“历史的真相”,考古学可否带领我们抵达?肯定与否定,也许都各有其道理。
最后,我来回答标题所提出的问题,“北京人”的用火遗迹属于“干垃圾”。
奚牧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