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医院走廊上的一张长椅。
今天是除夕,这个女孩还没回家。
门开了,涌进来一群人。他们沉默地散开,谁都没有多说话。女孩从人群中走出来,眼睛睁得很大,嘴角抿着,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走得很快,好像要赶向什么地方,几乎是不露痕迹地逃跑。
她今年18岁,正在度过大学的第一个寒假。这时候的上海疫情还没有那么严重,但是武汉已经封城了。
这个女孩的父亲,刚刚登上飞往武汉的飞机。她是来送别的。
女孩向最角落的我走过来,几乎是倒在我的身上。就在一瞬间,她的眼泪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开头的几秒钟,她试过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很快就失败了。悲伤的情绪一下子冲破了她的外壳,她的眼睛被一片潮湿的黑暗笼罩住。
每一次门在身后关上也是离别,每一次在学校门口说的再见也是离别。从小到大,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父亲的背影,可是这一次,她却这么难过。她怕父亲走入那座与病毒抗争的城市就再也回不来,她怕18岁以后的每一次重要的场合,父亲的位置都是空缺。
头顶的灯闪了一闪,医院的走廊深处隐约传来人说话的回声。她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了父亲,她该怎么办呢?别人眼里,父亲是屏幕上支援武汉医疗队名单里的一个名字,可却是撑起她和母亲全部世界的支柱。
在疫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看到父亲发给她的消息之后,她还是傻傻地回复了一句:“能不去吗?”“不能。”“找人替你呢?”“不能。”顿了一会儿,她回了一个“噢”。她躺在床上刷着微博,几乎把所有武汉的信息都看了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凌晨两点,已经是新年伊始,父亲给她发来微信:“已平安到达武汉”。她只能心里默念无数次:“百毒不侵,健康平安。”然后等着疫情过去,父亲回家,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在医院的这么多年,我的身边,有深夜1点钟急救室外70多岁的母亲送别突发心脏病的40多岁的儿子,在黑暗的走廊里声嘶力竭哭到断断续续;有伤口狰狞流血不止的患者躺在移动床上送往急救室,暗红色的血液流到地上……我是一个冷冰冰的长椅,却也做不到习惯这一切,更多时候是一声身体里发出的长叹,无声地看着一个人把破碎的心忍着痛缝合起来。
医院里看到太多的人间疾苦,问诊的人总是虚弱,焦虑,轰轰烈烈,抗争到绝地也不放弃;而治愈的人总是平和,温柔,悄无声息,和病痛和解之后就再也不见。
但谁又能了解到,脱下白大褂,摘下口罩,走入人群,站在地铁上,你再也认不出来他们。因为他们就是平凡的人,坐在孩子座位上的家长,舞台下给孩子录像的父亲,去吃好吃的去打卡网红点的女生,去追星的粉丝,和插队的人争吵的人,你喜欢的他们也喜欢,你害怕的他们也害怕。
医院里的人,在机器和药物中寻找生的希望,在悲凉中以滚烫的人情取暖。
而我,守在医院走廊上,等着所有的医护人员,平安回家。
李纳米(18岁)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