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四象》有一种奇妙的视角感受,情形类似于孩童捉迷藏时俯卧于草丛间看外面的世界:看到清瘦的草根因距离眼睛过近而变得硕大如树木,看到虫子从身后跳出蹦向远方,看到晨昏在举行神秘的交接仪式……年轻人玩的电子游戏有一种观察方式叫“草丛视角”,《四象》则像是一部从草丛中生长出来的小说。
作为非虚构作家,梁鸿的第一部长篇《梁光正的光》仍有一定纪实色彩,但在第二部长篇《四象》的时候,她表达出了对文学性的强烈追求,也就是说,梁鸿第一次无比投入地进入一个她想象中的文学世界。她想摆脱熟悉,她对文学的陌生化的向往,以及一名作家“五官全开”后的敏感,都在《四象》里有了呈现。
那些不曾在《出梁庄记》等非虚构作品里出现的景物、抒情、想象力,都装进了《四象》里。但《四象》并未因此显得过于放纵,梁鸿小心而又自由地打开了梁庄在文学层面上的另一面。她控制住自己找到另外一枚进入梁庄的钥匙之后的喜悦,让文学的汁液通过细密的血管输送到整部小说的每一个角落。因此《四象》的阅读容易给读者带来轻微的荡漾与晕眩,如同书里描写的“绿狮子”,奔跑的绿色波涛,让藏在草丛里的孩子,因感到世界过于宏大而呼吸急促。
草丛的气息笼罩着《四象》里的村庄,这股气息把一切污浊冲刷得干干净净。土壤如同一块切开的面包一样被捧到读者面前,砂石、草根、虫子、尸体,等等,构成了草丛之下的另一个世界。就连书中人物清理骷髅头的过程,读过去也不觉得有任何的不适感。死亡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容易让人产生不洁感的,但《四象》中的死亡,是洁净且带有香气的,青草的香与女孩子的香,让死亡如同白绸缎一样柔软可触。
《四象》中的4名韩姓主人公,组成了一个“神圣家族”,IT精英韩孝先、基督教长老韩立挺、留洋武官韩立阁,以及熟知植物的女孩韩灵子,他们一起守望着一个类似于《百年孤独》中描写过的村庄。他们遇到过战争、背叛、离别,但他们一直孤独而自在。他们会在石头上写信,在土壤中通过灵魂窃窃私语。时代进入到光纤纵横、夜如白昼的时期,但在梁庄内部,却永远存在一个活跃于草丛根茎部分的“社交空间”,在那里,亲人可以相逢,故事四处流传。
《四象》的故事不是寓言,而是一个童话,这个童话的颜色不是黑色的,不是白色的,而是灰色的。灰色的安静之下,有着好奇心在跃跃欲试,它不断放大着读者的毛孔,把读者的感受力一次次地打开、再打开,直到读者与作者进入到同一个情绪节奏中去,两者才能实现一种类似于童年玩伴式的默契与乐趣。
好的小说会让读者变成严肃的大人,更好的小说会让读者变成孩子,《四象》不是梁鸿的一次写作试验,而是她经过长期准备之后一颗文学童心的爆发。
把《四象》列为先锋写作,是对《四象》的误会。《四象》的表象是晦涩的,但目的不是为了阻挡读者或者制造障碍,而是引导读者找到最佳的阅读入口。当读者完全沉浸于这个故事成为“神圣家族”一员之后,会发现《四象》其实是一部向传统致敬的小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自然与风水,古老的生活方式,人们看待命运的眼光,曾被一代代人的文学作品所描述,如果说《四象》所刻画的传统较之以往的区别,在于它找到了跳脱凝滞的办法,让曾经沉重的、腐败的、不洁的一切,都变得新鲜、灵动起来。
有什么比已经变得遥远而渺小的村庄,重新又新鲜灵动起来更让人激动?在《四象》中,梁鸿让我们看到了故乡的永恒,以及另外一种可能。
韩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