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喏”:
不知不觉相别已六年余,不知你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在辗转于一个个建筑工地?我希望你生活得安稳一点,哪怕并没有挣很多钱。近日总想起以前的事,仿佛有些爱怀旧了,总是想起你并且思念你。尽管我都不知道你的姓名,对你仅有的称谓是“喏”,也无任何你的通信方式。
那一年我念高三,因失眠搬出宿舍,自己租下一间小屋,你成为我的邻居。依稀记得初见你时你刚从工地回家,穿一条暗绿色的工装裤,光着黝黑的膀子,脸上参差不齐的胡茬满挂着灰土。
不过,你的骨架很宽阔,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像极了我的偶像王小波,因此我一眼便记住了你。我们年龄大致相仿,生活习惯差别很大,我在一中念高三,学习争分夺秒,为冲刺一所好大学。而你在工地打工,跟着一群四十来岁的男人们打房基。
你那张痞痞的笑脸永远脏脏的,不知是自信多一点还是心酸多一点,却对我有着说不清楚的吸引力。当时的我认为你是被社会淘汰的人,因此将你划在敌营,与你保持距离。每天晚上的英语听力混合着你的歌声,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咒骂,上演悲壮的内心戏:这个恶毒的黄毛为什么非要残害一个努力上进的学生呢……
我总以为你能够明白自己深刻的“罪恶”并感到忏悔,然后向我道歉。可事实上呢,我却无法克制自己越来越喜欢你。那是最捱熬的时光,我麻木地做完一摞摞的黑白试卷,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老师讲课宛如观看一幕幕哑剧,感到昏昏欲睡。
念高三那一年重庆冷得出奇,每天晚上我独自行走在一刀一刀的冷风中,仿佛漫步于一个蛮荒的星球。在最孤独的岁月里,你成了我的生活里唯一特别的亮色,每当你笑嘻嘻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抑制不住地欢喜,却还要假装严肃。习惯了你清晨的叮叮咚咚,无来由的大笑,以及身上机车混合着灰土的气味,墙似的高大身躯,当然还有王小波的小眼睛……我在一片空空荡荡里萌生出依赖感,每当你出现时我便感到安心,欣喜。
我对你的日常起居密切关注起来:你有三套工服,隔天换着穿,只穿黑色尼龙袜,每天6点起床,闹钟是一串清脆的鸟鸣,上个月的牙膏是高露洁,这个月换成了云南白药……
那个冷得出奇的冬天,我意外地没有觉得很冷,伴随着你的歌声的冬夜我没有失眠,怀着一种子虚乌有的敌意,我拯救了深渊里的自己,第二年的春天来得很快。
后来啊,后来我们的联系是怎样密切起来的呢?我不知道。也许是那次你提着一壶开水敲开我的房门问我:“要不?”我有点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大概是觉得天冷,让我暖暖脚吧,我却木着……“读书人蛮清高哟,不要拉倒!”你骂骂咧咧地走开,我不服气,重重地把门关上。
可是后来的每个傍晚,我置于门外的暖水壶里都会灌上满满的开水,温暖了整个冬天。越来越冷的天气让我起得越来越晚,几乎吃不上早餐,某一天的清晨惊喜地发现门口热乎乎的鸡蛋灌饼,后来就成了常态。我们偶尔互相撞见,彼此一脸心照不宣的甜蜜的诡计——你啊哈一笑,我憋出满脸的桃粉……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多:
“喏,你的衣服该换了!”
“喏,我要多一点的热水,我要泡脚!”
“喏,吃橘子不吃?”
……
一边嫌弃一边却坐上你的破摩托,你车开得很快,厚实的肩膀很有力量,有倚靠的冲动,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公路在盘旋,冷风拍在脸上,一群群墨绿色的森林在退后,尽头是蓝色的码头——这大概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风景。
亲爱的喏,我从未表达过对你的爱慕与感激,仿佛总是一副读书人的高冷模样,就连姓名都不愿意直呼。但我的确是多么喜爱与想念你啊,这封信,既是写给你,也是写给我自己,也许可以定义为情书,也许算老友的慰问,也许是对话斑斓的青春。我并不避讳我们的关系类似爱情,甚至更浪漫更纯粹一些,它很微妙,在回忆里亮晶晶地闪烁。当我发出“喏”的声或字时,内心也泛起奇异的温柔。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你,辗转于各个“工地”,不断奔波,劳作,追寻生活的意义。
亲爱的喏,今日我勇敢地表明当年我的心迹,我希望留住它。最后我希望你平安、知足、快乐。如果有一天见面,我一定要向你亲口讲述一个“读书人”藏着的,关于你的,无比烂漫的青春。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邻居
杨鸿涛(24岁) 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