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汤忽然感到一滴清凉的山泉落在心上,当他听到梦梦的歌声时。
他已经搬了一下午的水泥了,太阳热辣辣地烤着,把他的背烤成了黑色。有些累,他便靠在一块板子上,掏出手机,刷抖音。阿汤是个内向而老成的人,手机里唯一的娱乐软件是版本很旧的开心消消乐。工友们笑他是个土包子,把他的手机抢过去,给他安装了抖音:“这里面的姑娘个个水灵!”于是阿汤也渐渐变成了他们的一员,休息的时候,就刷抖音、看直播。当他刷到一个叫“梦梦”的音乐主播时,野性而优美的歌声让阿汤的心震颤了一下,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给梦梦点了关注。
今天梦梦居然正在直播,“欢迎阿汤!”梦梦天真热情地说。阿汤突然有些紧张,又有些开心,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向他表达过热烈的欢迎或者感谢了。过了三十岁以后,他变得沉默,不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决心安心当一个施工员,攒两年钱,买房子。每天在工地和出租屋之间徘徊,他习惯了闷头干活儿,除了工友们的调侃,一天听不见几句话也说不出几句话。
工友们也被歌声吸引,一窝蜂地涌上来,结果看到梦梦并不漂亮,右脸有明显的疤痕,直播间只有冷冷清清七八个人,于是大家又无趣地散开。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不漂亮,也不年轻了,阿汤却对她产生一见如故的亲切。她没有开美颜特效,黑眼圈挂在眼睛下,很憔悴。
“阿汤,你想听什么呢?我为你唱一首吧。”阿汤感到心头一震,不安夹杂着兴奋,他想了一下,在屏幕上缓缓打出“春风十里”四个字,那是他从中学听到大学的歌。梦梦唱起来了,为阿汤一个人唱的。那声音多美妙啊,飞翔的鸟,巧克力,奔向远方的火车,阿汤的脑子里满是浪漫的幻象。隔着屏幕,两双眼睛深情地对视着,梦梦的眼睛很温柔,像两只弯弯的月亮,流出清澈的水来,流到阿汤的心窝子里去。他忘了自己是在一片充满钢筋混凝土味道的工地上,他感到自己脸上的臭汗消失了,站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闻到青草的香味,他就要飞起来了……
后来,阿汤每天都会点进梦梦的直播间,那双温柔的眼睛泛出的善意,常常成为他入梦前的蜜语。工地上的华子用流行段子调侃他:“你惨啦,坠入爱河啦!”阿汤只是笑笑,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种奇异的感觉,就是爱吗?也许,能算暗恋吧,暗恋一个网络女主播,大概有点可笑吧!阿汤想。
梦梦比想象中更坦诚一些,她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在打工,顺便在抖音上唱唱歌,能赚一点钱。基于梦梦的诚恳,阿汤也诚实地告诉她:“我已经三十二岁啦,在工地上干活儿。”梦梦告诉他,干活儿要保护好自己的腰,她的弟弟也在工地上,前一阵子把腰闪了。他们聊天的频率越来越高,梦梦善解人意,也懂得感恩。
过了很久,阿汤才敢问出那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你……你单身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当梦梦讲到她的经历时,阿汤常常主动岔开话题,他害怕知道答案。梦梦嘿嘿一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还是‘母胎’(指从出生开始一直保持单身,没谈过恋爱——编者注)。”梦梦的坦诚再一次打动了阿汤,他也是“母胎”单身,因不懂女孩子,三十多年来都没谈过恋爱,但是他却常常在朋友那里虚构出两三个女朋友来,以此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其实我也是母胎。”阿汤发出这句话,感到很踏实。他自己也没想到,当自己步入三十岁之后,真实而可靠的、初恋般的悸动居然是通过社交网络实现的。
那天,阿汤依然像平时一样观看梦梦的直播,突然,他注意到了她身后那片若隐若现的海,无比遥远却又无比熟悉。“这……是在鼓浪屿吗?”“是呀,这里就是鼓浪屿。”梦梦还说,她是厦门人,就住在附近的。厦门,于阿汤而言,是一个多么熟悉而温暖的词,几乎代表他的整个青春。他现在很少跟别人提起,自己是大学生,大学是在厦门念的,那四年他读了很多书,对法律很感兴趣,还考了律师证,他想以后做个律师。那几年阿汤还很活泼、炙热,喜欢唱歌,参加了学校的音乐社团,每天有讲不完的话。阿汤喜欢厦门的海,特别是鼓浪屿的海,海能给他一种力量。他是怎么来到贵州,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工人的呢……他不知道,一切都说不清楚。不过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气息被激活了,他萌生出一个很久都不敢想的想法:去厦门。
“如果我要来厦门找你,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如果你只是说说,我会觉得很可笑。”
“我会来的。”
“你不怕我是骗子吗……”梦梦说。阿汤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害怕“梦梦”真的只是个缥缈的幻梦。可是第二天一早,阿汤还是向工头请了假,事实上,他不一定会回来了。下午,阿汤踏上了去厦门的旅程,他要奔向暗恋已久的梦梦,更在奔向新生的自己。
杨鸿涛(25岁)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