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大,月光很白。我熟练地纵身跃上学校北操场的围墙,然后再熟练地翻身跳下墙。
这套动作我太熟悉了。这个学期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这样翻墙去学校北门小巷里的网吧,像个武艺高强的侠客一般。
在游戏里,我的确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我攒下一套套威风凛凛的装备,打下一座座旌旗猎猎的城寨,在游戏里我飞檐走壁、威风八面,好不快活!
不过这回,我翻身下墙时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还会动,好像是个人!我吓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父亲!
父亲是接到我的电话后连夜赶来给我送钱的。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家里为了方便跟我联系,专门安了一部座机。我用学校的IC卡电话打给父亲,说老师又让买教辅资料了,让他赶紧送钱来学校,“老师说了,现在是高三,耽误不得”。父亲于是连忙赶了最后一趟班车来学校给我送钱。
其实,我管父亲要钱,不是要买什么教辅资料,而是要充游戏卡。今天晚上再不充的话,我之前攒的那些装备、攻下的那些城寨就都白打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给父亲打电话让他连夜送钱呀!
我叮嘱父亲去县城找个宾馆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家。父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他并没有去,而是打算倚靠着学校围墙根儿凑合一晚。
靠坐在一块石头上的父亲看见我,自然也十分吃惊,问我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看着歪在墙角的父亲,我已不打算隐瞒,便将骗他送钱来充游戏卡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说完,我等待着父亲的一顿暴打,但是过了很久,他的手也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父亲一言不发,甚至没有起身,他就直直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可能还无法接受我刚刚所说的一切,无法接受他曾经优秀的儿子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偷偷地瞟父亲。这时我才发觉,才四十出头的父亲竟然有了白发,或许是我的错觉,但他的两鬓分明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银光!
又过了许久,父亲终于开口说话:“儿,你还记得我送你来上学那天吗?”
我当然记得。那一年我初中毕业,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父亲挑着行李兴高采烈地送我去学校报到。办完入学手续,又帮我整理好宿舍床铺后,父亲提议带我去县城的街道上逛一逛,让我这个山村里的孩子见识见识城里的风光。走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时,父亲忽然大方地问我想吃什么。我环顾一圈,指了指街对面的北京烤鸭店。我其实并不知道北京烤鸭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好不好吃。之所以想吃,仅仅是因为北京那两个字。是的,我想高中毕业后去北京,去上那所全中国最好的学校。
父亲当即走到那家北京烤鸭店前,掏出钱摆在桌上,拉拉杂杂,都是些零钱,问老板够不够买一只烤鸭。老板摇摇头。父亲又问:“半只够不够?”老板再次摇摇头:“不够。再说,也没有半只卖的呀!”父亲说:“行行好,就卖半只给我吧!”老板可能是不耐烦,也可能是被父亲执着的神情打动了,竟然真的将一整只烤鸭切了一半卖给我们。我掰开烤鸭递给父亲,父亲摆摆手,示意我一个人吃,我就站在店门口一个人吃完了那半只北京烤鸭。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正宗的北京烤鸭,或者干脆就是冒牌货,但那的确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吃完烤鸭,父亲与我告别。他要去公共汽车站赶回家的班车,示意我自己回学校,不必送他。父亲说:“儿,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没想到两年过去,我把路走成了这样。
父亲问我:“你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回去的吗?”
我摇了摇头。
原来,父亲跟我告别后,并没有去坐班车,而是生生走了回去。他将兜里所有的钱都掏给了烤鸭店老板,已经没有回家的路费了。他走到家时,袜子上已经渗出了鲜红的血。
从县城到我们家有三十多里路,而且多数都是蜿蜒崎岖的山路。
我放声大哭,哭声在月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父亲赶紧过来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莫哭,莫哭,不碍事,不碍事的,努力吧,儿,要努力呀。”
“回去吧!”父亲说。
我点了点头,擦干眼泪,刚准备踩那块石头爬上墙,父亲将石头移开,自己蹲了下去,轻声说:“踩我肩膀上去。”我知道拗不过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踩上了父亲的肩头。
我就这样踩着父亲的肩膀,重新翻回了学校。我隔着围墙对父亲说:“爸,去县城找个宾馆!”父亲没有回答我。我又说:“爸,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父亲终于沉沉地应了一声。父亲后来说,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住宾馆。
走在洁白的月光下,我知道,我那些装备和城寨都白费了。
高三,这高中的最后一年,我变了个人。
那一年高考,我如愿考上了北京那所著名的大学,成了我们村乃至我们乡有史以来头一个考上那所大学的人。
所有人都很震惊,说这真是个奇迹。
何君华(34岁) 通辽市科尔沁区第一人民医院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