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义,1935年5月生,海南省乐东县人。中国当代著名语言学家,华中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四次获得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研究成果一等奖。在汉语复句研究等诸多方面提出原创性见解,创造性地提出“小句中枢”理论和“两个三角”语法理论,在国内外语言学界影响深远。
——————————
中国当代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遽归道山。回想起16年前,邢先生的谆谆教诲,身虽在边隅,情已驰“桂山”。邢先生指导学生的“流程”,堪称全程育人与全方位育人的经典范例。
2007年3月,我去华中师范大学参加博士生复试,确认录取后,邢老师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准备准备,9月到桂子山读书。现在想来那是让学生提前进入攻读状态,我也更明白他挂在嘴边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内涵了。
教师节,邢老师约我和师弟沈威面谈,在办公室落座后,邢老师看我们有些拘谨,告诉我们可以直接靠在椅背上,不用那么拘束,就是随便聊聊。于是我把第一堂课称之为“聊课”。但他的“随便”却是精心准备的,这一讲邢老师主要讲了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讲作文、学风与做人的关系。他使用的是典型的问题导向教学法,让我们想想三者什么关系,我们可以随便聊,大胆说。之后他严肃地跟我们说,“做人是地基,地基不牢,房倒楼塌。作为学者,你能达到什么高度,首先要看态度是否端正,学风的实质就是对学术要有敬畏的态度,今天你敢引用文献不标注,明天你就敢大段抄袭无所谓。做人要‘厚道’,学风要‘正经’,有了这两点,作文就水到渠成了。”这里的“厚”,既指地基之深厚,又指为人要宽容,一语双关。“随便”只是舒缓学生紧张的心情,绝非“随意”。
第二个问题讲理论方法,这个问题没让我们谈。邢先生双目放光,直视远方,铿锵有力地说,“认知也好,配价也罢,抑或是语法化,偶尔借来用用是可以的。但要清楚地认识到汉语事实不能永远都给西方语言学理论做‘注脚’,我们更要注重提炼汉语自身的理论。洋为中用,是说中外研究要接轨,但要双轨并行,不能一个劲儿用人家的轨,哪一天人家不给你轨道使用权,怎么办?‘拿来主义’不可一以贯之,要有自己的轨,立足于本土,说到底就是要植根于汉语事实。”当时邢老师已经72岁,他的话语坚定,表现出的那种“文化自信”,以及发自内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极大提振了青年学生的研究士气。资质鲁钝的我现在明白了,邢先生这是要让我们不走歪路,树立正确的学术价值观和人生观!2016年,邢老师在学习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重要讲话精神时,提炼出了“四必”的朴学学风:事实必竭力占有,证据必充足可靠,结论必令人信服,有错必坦诚改之。
第三个问题讲博士论文写作,告诉我们要提早圈定范围,然后一切工作围绕于此。同时提出要求:文章让读者看得明白,结论可靠,受众觉得新颖,成果用得上。几年后,邢老师认为“觉得新颖”有些主观性,应该更凝练一些,于是形成了语言学界尽人皆知的文章写作九字诀:看得懂,信得过,用得上。并约定师生一个月左右长谈一次,每次谈之前必须要把谈话提纲发给他,尤其是要有问题,绝不空谈。
每次师生都有备而来,有的放矢,这样的约谈质量很高。邢老师不止一次不厌其烦地给我答疑解惑,就这样,一个一个问题迎刃而解。博士一年级结束时,我的毕业论文已经写了两万多字。我想这可能是最有效最迅捷的开题方式吧!我提交第二份写作大纲时,邢老师说,“你这个提纲可以做毕业论文,而且我相信可以做得很‘精彩’,但我有三个建议……”我的博士论文选题是做让步类复句研究,当时,我认为让步类复句既然表示说话人心理上的取舍,从脑科学的角度切入岂不很好?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去心理学专业游学。邢老师果断把我从天马行空中拉了回来。邢老师说的“精彩”,现在想来当是一种批评,只不过邢老师照顾我的面子,没有说破而已,“精彩”意味着华而不实,意味着空中楼阁,当语言事实都没描写清楚时,“精彩”是不足取的。3年的读博时间,我也许能有一星半点的作为,但恐怕不能完成博士论文的写作任务,后来我在一次“认知科学”的会议上与脑科学的一些学者交流时也得到了验证。
邢老师始终未变的治学思想就是“实事求是”,先搞清楚语言事实,再谈创新。“学贵心悟,守旧无功”,这是北宋理学大师横渠先生的名言,邢老师要求学生撰写论文绝不能拾人牙慧,“新观点、新方法、新问题、新领域和新材料”,总要得其一,否则就没必要作文。他始终认为,不谈事实,只顾创新,可能会歪打正着,但注定行之不远。但只谈事实,不善总结,更不理论抽绎,最后的结果就是陈词滥调,注定盖不起高楼。
老师引我上正途,还时而瞅瞅是否跑偏,能让老师惦念,是何其荣幸。2008年8月,正值假期,我得知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招聘语言学编辑,便去应聘,被主管领导相中。身在北京的我连忙给邢老师打电话,第二天去他家里商量一下这个事,毕竟我当时还在读博士。于是就有了我连夜赶到武汉,以及第二天邢老师对我的教诲。邢老师的原话是,“这可是代表中国最高水平的学术平台,你要把握住机会,为中国语言学的发展做点儿事,至于毕业论文写作,在哪里写都是一个自律的问题,在北京查阅资料更有便利条件,再说你还是从事和语言学相关的工作”。在邢老师的支持下,这份我由衷热爱却也陌生的工作迅速打开了局面,从策划选题、组稿、约稿到编辑等工作都开展得很顺利,由于《中国社会科学》发语言学的文章非常少,有学者一开始对顶级杂志社办语言学栏目是有怀疑的,但随着事业的发展,这种顾虑也就消除了。时间到了2009年,《中国社会科学报》创刊,从无到有的语言学版面,得到了学界的关注和好评。
邢先生的学术成果世人皆知,复句研究成为经典文献,原创性语法理论两个三角语法理论、小句中枢说等影响巨大。时光不容回转,但我依稀见到当年的情景:武汉的冬天,阳光成了奢侈品,邢先生为我解惑,让我坐在他的沙发椅上,阳光直射到我的后背,暖意洋洋。此时,我有些错乱,分明听到邢先生对我说:“孩子,就给你讲到这儿了,这堂‘聊课’下课了,我们再见了。”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2007年师从邢福义先生攻读博士学位。)
宋晖